“师父，吃一粒吧，师弟特意给你寻来的。”
“不吃，拿走。”
高嵩阳急的想挠头，看着床上倔强的老人，真想仰天长叹。
“诶。”他气冲冲的把药盒往炕桌上一摔，扭头就走。
床上的老鹤翁闭着眼，就当自己死了。
高嵩阳刚拐到庭院门口，就看见大师兄颀长的身影，立刻转身要逃走。
不料被个小弟子挡住去路：“见过山长。。。。。。”
“嘘，别说话！”高嵩阳低喝，“别让师兄发现我！”
可惜已经晚了，鹿岱宗已经到了。
认命的转身行礼：“师兄。”
鹿岱宗面庞忧郁：“师父还是不肯服药么。”
“诶，远山特意寻得丸药！他那里全是好东西，专门给师父补气养身用的！啥也不吃！就是不吃，气不气人。”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鹿岱宗又流泪了。
“都怪我。”瘦长的男人脸上全是痛悔：“都怪我当初认错了襁褓，让小师侄被贼人掳去，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师兄你也不想的，远山和师妹不会怪你的。”
“师父也因为我长病不起。。。。。。.我现在就去师父床前跪下，请他服药，直到他老人家好了我才起来！”
高嵩阳赶紧拦住，不得了，他师兄真的说到做到，真的会在师父床前跪下，然后两个人一个床上装死，一个倔强跪地，他丧事都办不过来！
当初脑子进水了当山长！
死命抱住了倔住头往里冲的鹿岱宗，高嵩阳转头怒斥呆愣的小弟子：“干什么呢！发什么楞，还不快点劝住你师伯！”
小弟子唯唯诺诺说：“我刚收到来信。。。。。。”
“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信什么信！”
“可是，可是叶师叔送来的啊。。。。。。”
高嵩阳一松手，鹿岱宗趁他不备，竟然挣脱开他的桎梏，头也不回的往里间奔去了。
“诶。”高嵩阳抹抹脸，把手一伸，“信给我看看。”
他把那信看完，手不住的抖。
弟子担心问：“山长？”
“走，走，”高嵩阳忠厚脸扭曲，腿软的站不住，“扶我去师父房间。”
“师父，师父，你该高兴啊，瑶儿的孩子找到了，远山把孩子找到了！”
高嵩阳大力摇晃着从得知消息就沉默不语的老鹤翁，眼角又撇到鹿岱宗，他真正感到头大。
师兄啊，知道你高兴，不要流眼泪翻来覆去的看信了好吗，过来负起大师兄的责任好吗！
他造了什么孽摊上这对师徒！
“找着了？”
“找着了，找着了，远山说的还能有假。”
老鹤翁眼发直：“我的孩子，受苦了啊”
“哪里找着的？孩子，好吗？”
高嵩阳知道当年妖女的话是师父的一块心病，连忙说：“穷乡僻壤的小村子，有对夫妻收养了雨雨，好着呢，是正经人家。”
老鹤翁闭上眼睛，滚滚热泪淌下，他真怕啊，他都不敢睡，闭上眼睛，就是孩子流落到不堪的地方，正在强颜欢笑，梦里他都在捶打自己，为什么把孩子丢了，为什么害了孩子一生。
多年来，他一心求死，却总是有人不让他死。
“师父，振作起来吧，信里说让承祯把雨雨送来，预估要三天，您老不养精蓄锐，迎接外孙女？”
老鹤翁振作精神，强吞了女婿送来的药丸，高嵩阳抽空扫一眼大师兄，嗯，不哭了。
他容易吗他，个个都是性情中人，就他一个世俗鼠辈，天天算计着柴米油盐。
惠儿眼睛都不够看了，满街都是好吃的。
唔，油炸糕，肉馄饨，冰糖葫芦还有云片糕，这些东西她都没吃过，可每一样她都认识，早就在心里把滋味咂摸了上千遍。
左顾右盼下，脚早就不知道往该哪里走，要不是奉喜捞了一把，就撞到眼前的老人了。
“对不住。”惠儿怯生生的说。
“无妨。”老鹤翁说，眉眼带笑的看看惠儿。自从八年前，他见到可怜的小女孩，总是多一份包容，总归是希望，别人也这样对他可怜的雨雨。
高嵩阳说：“小孩，以后走路注意啊。”
鹿岱宗挑剔的扫过惠儿暗黄的脸庞，破旧的衣衫，没有说话，目视前方。
奉喜可不乐意了，一把捞过小孩：“怎么着，我家小姐小小年纪，你们一帮子读书人，偏要对个孩子疾言厉色？”
小姐？白鹿山众人见孩子衣衫陈旧，侍从反倒高大健壮，鲜活光润，都疑惑起来。
高嵩阳说：“你们家小姐就穿这个？”
“怎么啦？”奉喜翻个白眼，“我们家小姐别具一格！就爱这么穿，你管的着吗！”
“什么别具一格，不是你个刁奴克扣主家吧？”
鹿岱宗在一旁冷淡的说：“师弟，勿要与这种人费口舌。”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惠儿，让孩子一哆嗦：“既称小姐，当谨记，出门正衣冠，肃仪容，尤其女子，端雅整洁，方是正理。”
嘿我个暴脾气！奉喜怒了，他身为厉家子弟，在王都从没人敢这么当面教训，尤其是，被他最讨厌的酸文假醋臭书生。
“诶诶欸，公子息怒，我家师兄也是太正直。”高嵩阳看奉喜立刻就要上前干架了，连忙阻止。
“您说的我知道了。”
众人寻声低头，原来是惠儿在说话：“我确实穿的太破烂了，很不体面。但是先生，我也想向您问一件事。”
鹿岱宗矜持颔首。
“我头一次进城，晕头转向，见到您这样的先生也很害怕，您是好人吗？
“可笑，我怎么不是好人。”
高嵩阳颇有兴味的左看右看，老鹤翁也不管，只看徒儿与小孩认真生气。
“您不像好人，”惠儿笃定的说：“我只是以前吃不饱饭，也买不起漂亮衣服，如今进了城，正要赶往成衣店裁衣，您却因为我赶不及换衣，用瞧不起的眼光打量我，我听说读书人都很怜悯弱小的，听见老百姓吃不起饭还会哭，您打扮的像个读书人，却看不起挨饿受穷的我，怎么会是个好人呢？”
“你！”鹿岱宗雪白的脸涨红：“伶牙俐齿，不知所谓！”
惠儿扭头看奉喜：“我听不懂。”
奉喜摸摸她的小脑袋，冷嗤道：“自己吃饱了有闲心阳春白雪，目下无尘的，还管到别人家孩子身上了！有能耐去不远的李家村看看，还能少做些矫情造作，闲得蛋疼之语！”
红脸更红了，简直发紫：“粗鄙！粗鄙！”
高嵩阳偷笑，鹿师兄瘦长的身材气的脸红脖子粗，场面真是不要太滑稽。
“岱宗。”
听到老师呼唤，鹿岱宗勉强收敛脾气，垂手听训。
老鹤翁看他一眼，眼中蕴含着失望。他微微弯腰，亲切的对惠儿说：“你说的对，他是读书人，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确实不是好人，我是他的老师，替他向小友道歉了。”
惠儿不自在的揉搓衣角，脸红红的说：“不必了，不必了。”
老鹤翁微笑，总觉得眼前孩子很可亲：“很聪明，以后读书会有成就的，要努力坚持。”
“可是女孩读书没用啊。”
“谁说的，我女儿就坚持读书，长大后受益无穷，”老人眼泛泪光，“我的外孙女如果在这里，她也要多读书，不求成为才女，让我带着体会世间佳味。。。。。。”
惠儿还是不懂，她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由自主的给他擦去眼泪：“老爷爷别哭了。。。。。。”
“鹤翁，您怎么在这里？”
赵承祯长身玉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提着几大包点心，诧异的问。看到惠儿伸手给老人擦泪，欣慰笑说：“已经相认了吗。”
“承祯？”老鹤翁脑中如响惊雷，猛的把还盯着点心包馋的孩子脸正过来：“这是雨雨？”
“正是小雨，叔父嘱咐我尽早赶到白鹿山，让您老人家宽心。”
白鹿山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惠儿，吓得她瑟缩了一下，求助的看向赵承祯，赵承祯安抚的向她点头，和煦的面上全是鼓励。
高嵩阳跑到孩子身边，不顾泥水跪在地上端详孩子：“是有点像，像瑶儿，师父，像瑶儿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出现奇景，鹤发童颜的老人抱着一个孩童失声痛哭，还有一个青年，跪在地上，死死搂住孩子的腰身，稀罕的生怕丢了。
惠儿呆立在原地，不知怎得，也很想哭。
真奇怪，明明没有什么感情的，她掉着泪想，我这样哭，多假啊。
赵承祯不太会处理这样的事，他有点无奈的望向奉喜，奉喜会意，笑着上前扶起老鹤翁：“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老鹤翁，该高兴啊，爷孙如此投缘，自己就相认了！”
特意斜睨了岳岱宗一眼。
又推推高嵩阳：“还不快扶老人家起来，这么哭，你禁得，老人家可禁不住！”
高嵩阳猛的低头，使劲把泪收住，再抬头就是笑脸：“是啊师父，找到雨雨了，喜事一桩！”
摩挲着手中粗糙的布料，又说：“快让我们带她回去，可怜的孩子，吃不饱又穿不暖！”
这是点谁呢！
奉喜心里叫屈，他带惠儿出来就是裁新衣的好不好，你指望他和殿下谁能变出来一套小女童的衣服。
也是委屈小姐了，李家村这地界要穷穷一窝，走了一路沿途竟然都没个成衣铺子，好给她买件衣裳。
“走，师伯领你吃好的，全街吃个遍！”高嵩阳大手牵着师侄的小手，雄赳赳的往本地最大的酒楼进发，老鹤翁笑眯眯的牵着外孙女另一只手。
赵承祯挂着招牌微笑，去搀扶老鹤翁，奉喜心里翻着白眼跟上。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高嵩阳豪爽的声音：“师伯给雨雨买漂亮衣服，喜不喜欢粉色？长这么漂亮，就穿粉色！不，每个颜色都给雨雨买！”
小弟子们跟在后面窃窃私语：“这就是师祖的小外孙女啊？”
“还能有假，太子殿下亲自送来的。”
“嗯，我是相信的，你看这个女童，衣着破旧却难掩清丽，有瑶师叔三分神韵。”
“瞎扯，你去年才进山门，你见过啊？”
“怎么没见过，山长那里有画像，惟妙惟肖，我一眼就记住了！”
“山长那里，为什么有瑶师叔画像？”
“嗯哼。”
弟子们立刻噤声，低头恭立。
岳岱宗脸崩的紧紧，保持着谪仙的飘然风度，没有跟去凑热闹。
原来是师妹的孩子，他想。
长得更像叶之远那厮，哪里有师妹一点影子。师父是欢喜糊涂了，嵩阳也跟着犯傻。
不过，伶牙俐齿，爱和他辩驳这一点，倒是跟师妹相似。
“大师兄，不要这样顽固啦，你就服个软能怎样嘛！”
鹿岱宗闭了闭眼，心中无比的怅然。
他矜持的迈步，准备自行回白鹿山，刚走几步，突然踩到了什么。
移开脚，原来是只草扎的小兔子，稚拙的很。
如果平常见到小弟子玩，鹿岱宗一定要斥责其玩物丧志，必罚抄课业百遍以示惩戒。但在他弯腰捡拾的时候，突然想到惠儿小兔子一样闪躲的眼，满心要教训的气势凝滞住了。
罢了，罢了。
掸了掸，他随意的将草兔子放进衣袖，自回书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