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合黎骑车速度很慢，三轮车的轮子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下两下，融碎在路灯里。
孟梨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褪去了平日里不正经的腔调，轻灵的嗓音落入耳中十分舒服。
“我们会变得有钱的吗？”
沈合黎抬头看着暖黄路灯下转圈飞舞的小虫，眼里映射出柔和的光，“如果一直跟着光走，总能有希望。”
孟梨问：“那如果光熄灭了呢？”
沈合黎说：“就算摸黑也要前进的，总不能得过且过了。”
“嗯哼，懂得还挺多。”
沈合黎不甚在意道：“爸妈回不来那年就想清了。”
孟梨了然：“难怪你这么懂事。”
若是换做孟梨，在他这个年纪如果碰上了这么大的事，估计就破罐子破摔了。
“你为什么反对孟阿姨结婚？”
孟梨轻叹一声，想了一会道：“其实我妈她很单纯，总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
“意思是你妈现在找的对象不好？”
“何止是不好，花心，朝三暮四，pua，这都算他最基础的了，以后还害人不浅。”
沈合黎想问什么是pua，但又觉得不合时宜，想了想开口道：“说不定亲眼看见他不好的一面，才能更好的让你妈退让。”
前面就是他们那一栋，沈合黎把车骑进院里，去楼上提了桶水，拿了抹布准备清洗摊位。
孟梨想去帮忙，被沈合黎拒绝，“就一会的事情，你去休息吧。”
孟梨没坚持，坐在一旁石墩上看着沈合黎抹前抹后。
“明天我想再去一趟低桥大市场。”
“是要买什么吗？”
“我觉得我们的摊太丑了，得布置一下。”
沈合黎起身，瞄了眼三轮车：“你开始那天不是布置过了吗？我看街上摆摊的还不如我们的好看。”
孟梨摇头，“你不懂。”
沈合黎甩着前额的头发，“行，你最懂，你是摆摊之王。”说着被自己逗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小月牙。
沈合黎很高，应该一米八几，这个年代能供选择的衣服少，沈合黎偏爱宽松的衣服。
简单的白色短袖，因为热，袖子被他卷到肩上，露出手臂上不那么明显的肌肉。
孟梨走近，才发现他的衣服上有个小小的□□。
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版权观念，市场里的衣服喜欢的就买回来穿上。上年纪的考虑面料舒适度，年轻的重视款式。
“噗噗！你也喜欢噗噗吗？”
沈合黎有些不好意思，刚拧干抹布，又将抹布丢入桶里上上下下摆弄：“小时候爱看动画片。”
孟梨一瞬间晃了神，想到前世车祸发生的几天前，她最后去了一趟迪士尼。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了程一铭的背叛，提出离婚却遭到了家暴。请律师的时候，还被周鹏阻止，说为了维护家族名声，很多事情只能忍耐。
她当时抱着噗噗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和你做朋友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噗噗当时狠狠点了下头，还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爱心。
现在想来，□□好像真的兑现了承诺。
沈合黎算得上她这个时空里唯一交心的朋友。在相处这一个月里，她能真切感受到沈合黎的真诚和永远向上的生命力。
“等我们以后赚大钱了，我请你去趟迪士尼吧。”
沈合黎问：“迪士尼是什么？”
孟梨笑了下，往屋里走去：“是有噗噗的地方。”
-
进屋的时候，孟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如往常一样进屋复盘写笔记准备睡觉。
孟秀青敲门进来，孟梨不动声色的将她的《富婆笔记》藏进抽屉。
孟秀青还没卸妆，红唇一张一合。在孟梨看来也没了往日的明艳，生出了些厌恶。
“刚摆摊回来？”
孟梨轻“嗯”了声，铺开被子准备睡觉。
孟秀青拉住她，好声好气与她商量：“以后别去摆摊了。”
孟梨皱眉，“为什么？”
“你去想想你现在摆摊能赚多少钱？两毛两毛的入账，得赚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出路？”
“如果你真的想赚钱，那现在也干脆别读书了，反正看你也读不进，我厂里一个月都有一百多工资呢！”
孟梨擦着前几天买来的面霜，头也不回，“不去。”
察觉到孟梨油盐不进，孟秀青也来了脾气，手叉着腰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是为了跟楼上的沈合黎天天搞在一起才想出摆摊这注意的吧？”
孟梨冷哼，“你能不能别每天想着情情爱爱？你的脑子是男人做的，我不是。”
孟秀青显然气极，食指戳了下孟梨的脑门，“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孟梨听闻，顿时眼泪滑落，哽咽道：“那妈妈你能别放弃我吗？”
“前脚老师喊你去学校，后脚你就跟别人说去领证，你以前不是都说等我高考完再结婚的吗？现在是觉得我反正考不上大学了，打算抛弃我，所以直接去找了周鹏另谋出路对吗？”
孟秀青一听，炸了脾气，拍着桌子几乎要破音：“我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
孟梨扯了张纸擦眼泪，“呵，那我为了你好，要你离开周鹏你怎么不听呢？”
孟秀青正准备爆发，老太太走进来连生叹气，“你们俩母女最近怎么回事哦，天天吵天天吵。”
说着走到孟梨床边，搂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孙女，“梨啊，不哭了啊，你想去摆摊就去摆，我支持你，年轻人就是要有股拼劲。”
孟秀青烦躁的摔门出去，留下一句：“您就惯着她吧，让她去摆摊，看她以后没钱的日子怎么过。”
老太太对孟梨摇摇头，笑着问：“我今天跟你睡好吗？”
孟梨挪到墙角，示意外婆睡进来。
外婆拍了拍孟梨的脸蛋，呵呵笑着：“真漂亮，和你妈一个模样。”
“你妈呀，就是不会说话。她才没放弃你呢，她最上心的人就是你了。”
孟梨还在生气，“那她还去找周鹏结婚？”
“乱说！是厂子里可能要倒闭了，一堆员工都有可能下岗嘞！”
孟梨怔住，她依稀记得银岭织厂倒闭是两千之后，现在才92年，难道是要提前下岗一批员工？
孟秀青前世跟周鹏谈恋爱不久就辞职了，一边安心收着周鹏打来的生活费和他谈恋爱，一边独自照顾孟梨。
孟梨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孟秀青，表面上总做着一些伤人心的事情，但深挖一下，总又觉得她内心里还是爱自己的。
其实想来，孟秀青归根到底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觉得单单靠自己根本给不了孟梨更好的生活，以至于后半辈子走偏了路，成了周鹏的狗皮膏药。
偏偏旁人说什么也听不进，铁了一条心往死胡同里钻，孟梨也一直舍不得对她下狠手逼她放下。
依稀听见窗外院里的讲话声，孟梨翻了个身，外婆在睡梦中轻哼一声，睡得正香。
孟梨起身看了下钟，十一点半。
第一次这个点还没睡着，孟梨干脆下床去院子里走走。
堂屋的大门打开，孟梨被屋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环绕。
孟梨从来都不知道夏天的知了都躲在哪个角落，但它们的声音伴着微风，总是孤独夏夜里唯一的陪伴。
沈合黎的自行车和三轮车就放在院里的车棚里，孟梨打算去看看，构思下明天怎么改进。
出了楼道，瞧见车棚里还亮着灯，里面还传来细细碎碎的讲话声。
孟梨心下一紧。
厂区没有大门，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这个年代治安不如后来，很多小偷会在夜晚出来偷自行车拿去卖。
孟梨溜回楼道，在对面在廖镇雄家门口拾了块木板，猫着身子躲在车棚后面听动静。
那些人只要一把车开走，她就打算飞去一块木板将对方砸晕，再借此机会将车抢回。
孟梨前世练过泰拳，以至于后来程一铭打她时，孟梨还占了上风。
车棚里的人迟迟未有下一步行动，说话声越来越大，孟梨凑近了些。
只听一道犀利的女声道：“上次你就说把钱一次付清，今天怎么又反悔了？”
“明天还得去采购摆摊要的东西，也要花钱。”
孟梨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木板。
如果没听错的话，刚刚回话的是沈合黎的声音。
忍不住向前走几步，棚里站着一男一女。
估计都是十七八岁左右，打扮的都异常对符合当下青年审美——极度不合年龄的成熟风。关键拿捏的还不到位，落在孟梨眼里就是九十年代的非主流。
男非主流甩着皮衣外套，在一旁不耐烦地抽烟。见沈合黎作势要走，烟屁股一甩沈合黎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今天还不给钱，再怎么样都说不过去了吧。”
沈合黎踩灭跟前的烟头，打算从另一边绕道。
一旁厚刘海的非主流女生跳着去拍沈合黎的脸，扯着沈合黎的衣服将他拉回，“干嘛走呀，还没聊够呢！”
“还没聊够？再聊天都要亮了知道吗？”孟梨拍着手里的木板散漫走到那对非主流男女跟前停下，拿着手里的木板指向他们。
“你们吵着我睡美容觉了知不知道？”
两人见到来人也不慌，非主流男走过来，流里流气的问：“哟，哪家的睡美人呀？”
孟梨捧着脸颊歪头，“谬赞了哈，‘潮男’。”
“干嘛捂着脸啊，给我亲一口呗，亲一口就放过姓沈的。”
沈合黎走过来将孟梨往身后拉，“陶阳你别太过分。”
一旁的女生见状，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
孟梨拍了拍沈合黎的后背，轻声道：“没事儿。”说完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来吧，只能亲一口啊。”
陶阳揣着松垮的裤兜，正要靠近，孟梨将立马木板丢给沈合黎，一个勾拳击中陶阳的腹部，疼得他直后退。
孟梨拍了拍手，“一个以为穿着厚皮衣就能遮肉，一个以为剪着厚刘海就能遮丑。也是搞笑，我说你们出来要钱之前能不能照照镜子？现在出来干坏事的哪还有你们这种货色的？市场行情都不考察就出来丢人现脸。”
刘海妹面色铁青，扶着陶阳从院门口出去，走之前还不忘一步三回头，想要在沈合黎身上用眼神刻下属于她的标签。
孟梨瞪着眼睛吓唬：“看什么看，在看姥子把你刘海剪了。”
刘海妹暗骂一句脏话，终于领着陶阳走了。
孟梨正想问个究竟，见沈合黎目光闪躲，眼睛里掩饰不掉的尴尬与羞耻。
最终扭着脖子道：“记得把木板放回胖子家门口，他家阳台打算搭个装花盆的，明天就要用。”
说完便要回屋。
沈合黎连忙想她解释：“钱我都放家里，没给他们。”
孟梨抱着胸回头，朝他点头微笑：“我知道。”
随即悄悄推门进屋。
沈合黎抱着木板在路灯下站立。
刚才朝他微笑的女孩气若幽兰的温柔，永远留在夏夜的蝉鸣里。
沈合黎低下头，一颗眼泪落在地上。
只有她信任我。
第二天清早，孟梨打着哈欠从楼道里出来准备去跑步，在院里碰见正在和面的沈合黎。
自从两人晚上出去摆摊卖炸串后，和面的时间改在了早上。
孟梨晨跑必须继续，沈合黎就早起负责和面。
“一会你要来份油条或是葱油饼吗？”
孟梨还没睡醒，眯着眼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早上吃馒头。”
依旧是跑两圈，一个月下来孟梨越发感觉到轻松，现在跑完喘气也没有之前重了。
不过她依然还是很注意形象的，跑完在院里门口的铁门后面观察许久，趁沈合黎转头拿东西，“嗖”的一下就往里边跑。
生怕他看清自己汗流浃背的模样。
沈合黎刚从厂里食堂提了馒头回来，正要递给孟梨，谁知道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只好先将馒头放在煤炉架上保温。
孟梨今天穿得一身清爽，灰色的休闲T恤刚好遮住一半牛仔短裤，有红色点缀的帆布白鞋恰好与T恤上的红白字母相呼应。
简约清爽的美式穿搭，还是让沈合黎眼前一亮。
原来单凭最简单的短袖和牛仔短裤，也有人会穿的这么好看。
孟梨将披散的头发扎成低马尾，带上酒红色的棒球帽，纤细白嫩的腿踩上沈合黎的三轮车踏板。
对沈合黎说：“我先骑过去，你回去吃会早餐吧。”
沈合黎接过三轮车龙头，“我就吃油条。”说着从三轮车后面的操作台面拿来一袋馒头递给孟梨，“你吃吧。”
孟梨意外道：“你买的？”
想要说的话刚到嘴边，又改口道：“早知道你会买，我刚刚就不去厨房自己蒸了。”
沈合黎示意孟梨下车，自己坐上去，边啃馒头边将车往外开，“我每天都要去食堂买早饭，以后我顺便帮你带吧。”
孟梨笑着应好。
走出院门才想起，沈合黎之前的早餐从来就是在摊位上吃现炸的油条，什么时候每天要吃食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