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算账（八）

    马车已经继续往前行，渐渐听不见市集里的纷纷扰扰。

    今日付婆子还敢再来这一出，安然肯定她是想重回安府，只要完成了太太的任务，她认为自己就能够回去了。

    可惜这次她家几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太太也挽救不了她。只要有安然在，她就算做再多，也都回不去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安然让小东出去打听，了解到街坊邻居几乎都清楚付婆子平时的为人，这次连付婆子的两个媳妇都站出来和付婆子撕破脸了，付婆子却还哭丧着说两个媳妇儿不敬老委屈得很，撒泼打滚说自己带孙子辛苦……这已经是他人的家事了，安然听到这道：“好了，小东不必说了，去做事吧！”赏了小东几个钱。小东开心地走了。

    夜晚，她回到安府的寿星堂。

    暖阁里，安然来给祖父母道晚安。她自做生意以来回来晚，祖父已经躺在屏风内的床上休息了。

    祖母让赵妈妈出去，只余下安然，祖孙俩说悄悄话。

    老太太道：“丫头，祖母听说了今日你在安氏做的事情，老爷他让你当了账房总管，按你的能力是可以，但是会这么突然，你可以把心里的打算告诉祖母。”

    安然知道自己瞒不过，道：“祖母，我这些年时常在想自己也是阿爷的女儿，能力并不逊于三姐姐和二姐姐，您常让我低调保全自己，但既然参与了做生意，我也想做到上层位置，我也想证明自己，我也想在安氏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凭什么我干的活比她们好比她们都多，拿到的工钱却比她们低很多，久而久之，便会因自己身为没娘的庶女而生出命运不公之感。”

    祖母能够理解安然这些年遭受的不公平对待，语气深沉道：“你是想参与大房和二房的家产之争吗？”

    “也许祖母您会笑话我不自量力，二姨娘底下有晋哥儿，太太膝下有彬哥儿，大哥哥如今明经及第，被朝廷放了外任，不可能再经手家里的生意，如今能够拿到全部家产的只有四哥哥和五哥哥最有可能，但是父亲的作为让人以为二姐姐和三姐姐也是有可能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呢？”安然越说越动容，“我是没有娘，但是我有祖母和祖父啊！我在生意上做得出色，父亲开始重视我许多，我曾经从来没有感觉到父亲也是在乎我的，但是现在有了。如果我认命了，我的人生也就到头了，无非未来嫁人生子，人生全凭他人做主……”

    “丫头，祖母一直觉得嫡庶并没有什么区别，氏族之家在意这点是因为出身，嫡子的母家更加有地位，但是像你父亲这样的生意人家又何必分什么嫡庶，你和雯丫头原本就是一样的。太太的娘家也就看起来有点像回事，但在祖母看来，也没那么回事儿。在我看来，我们家然丫头最好。”

    “祖母……”安然一头扑进老太太的怀里。小的时候她常常黏着祖母睡觉，年纪大了一些方才独立起来。

    祖母说：“能者居上，祖母心里一直希望能够活到将丫头你好好地嫁出去，嫁到一个好人家。你这一代未来究竟会如何，说实话祖母都未必能够真的看见。你要去争家产便去争，能争到便是你的本事，但是祖母要给你提个醒。万事不可贪心不足。尽力而为，太过贪心反而会失去本心，不管争不争得到，都要放宽心。”

    祖母又道：“钱财到底是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如果你将钱财看得太重，注定要失去很多，丫头，确定去争前想好你究竟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的幸福不由钱财决定。”

    ……

    安然想，祖父母没经历真正没银子的日子，自然说钱财不是那么重要，说实话她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但是她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争家产来报母亲和弟弟被害之仇。

    安然走后，暖阁的屏风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老太太对还未入睡的安国意道：“一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支持六丫头去经营生意的时候就该想到。他们一群好好的孩子，在本该感受姐妹兄弟亲情的时候却开始争财产。”

    安国意道：“姐妹兄弟？你看皇家哪个不是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弘致作为首富，儿女表面不争，内里照样会争，现在摆到明面上，看他们各凭本事说话。”

    “也只有如此了。”

    暖阁里渐渐安静下来。

    安然在两个月后再见了付婆子一次，这一次付婆子来国意绸缎铺亲自给她道歉。安然知道她又开始摆可怜来求同情，却与她想的不完全一样。

    付婆子请求去更衣室单独说话，安然知道她玩不出什么花样，答应了。

    更衣室里，付婆子道：“六姑娘，我要跟你说一件大事，是有关十年前你母亲和弟弟死亡的真相……”

    付婆子将她母亲之死的事讲得更加清楚，加上徐秦两位嬷嬷是怎么被太太收买做事。

    这事，安然早已从秦徐两位嬷嬷口中得知，但付婆子根本不清楚。付婆子来告诉她，是因为她知道太太不肯帮她，便让安然得知真相后去向沈唯复仇，她希望安然和太太斗得你死我活，她不好过，也不让安然和太太好过。

    安然从中意识到，太太身边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如此她未来报仇不是全然无证据，她表面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付婆子。

    十年了，她的仇不是不报，是时机未到。在报仇之前，必须要有能力保全自己。无论自己身处什么局势都能够有资本与对方谈判。

    在安氏的总店账房里，安然对着一本本的账本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手握安氏的所有账本，还有安氏的库银钥匙，掌管所有的银两，就掌握了安氏生意的命脉。

    看起来平静的到了贞观二十二年年底。

    隆冬，安老太太感染风寒。安家请了当地的名医过来，名医说这是普通风寒，吃几帖药好好将养过一周就会好。

    老太太听从大夫的要求好好养着身子，但过了一周咳嗽不见好，反而看起来更加严重了，换了一个大夫过来，大夫说是痰湿淤积，气不畅则头晕，简单来说就是体内有痰却咳不出来。

    大夫当时还是说不要紧，继续吃药好好将养就能够好。

    老爷安弘致来看望老太太，见老太太脸色太差，吓了一跳。他这么多年忙于生意，没有真正好好地赡养双亲，如今好歹能够停下来，娘亲就这么一个，便下定决心亲自过来照顾老太太。

    老太太毕竟已经是耄耋之年的人，说不定没几年人就没了。安弘致为表孝心，亲自跑来照顾。作为主家的太太，见夫君不顾生意亲自来照顾老太太，自己也只能积极地跑过来照顾亲视汤药。

    除了赵妈妈一直在老太太身边，主要照顾老太太的换成了太太沈唯和老爷安弘致。

    安然就算再担心，祖母身边已经有人照顾，父亲和祖母都让她白天待在店铺认真做事，她便白天都在店铺，夜里陪在祖母身边，只有夜里老爷和太太都因为忙了一天不在。

    安然夜里看祖母气色有所好转，祖母又让她不要担心专心做事，她方才没有真的着急。

    一天，账房外飘着鹅毛大雪。

    安然吩咐彩绢稍后出门去医馆买些补药给巧娘和惠娘送去。这两位绣娘在被安然请到安氏后，因为有源源不断的收益，少了很多烦心的后顾之忧，身子日渐好转，虽然偶尔也会发病，比如天气恶劣时会严重，但是大致过得比曾经好了。

    安然刚吩咐完，转身准备将账本塞到身后的书架上。赵妈妈身边的萃英突然跑进账房，只找她，一找到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泣不成声道：“六姑娘，老太太她……她人没了……”

    安然手中的账本全部跌在地上。

    彩绢还当听错，“萃英，你倒是说清楚，什么叫做人没了？老太太她是……”

    萃英道：“没错，就是人没了，老太太她过世了，就在今天上午。”

    三人都马不停蹄赶回安府。

    马车里，安然问萃英：“明明祖母昨晚精神头还可以，今日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语气尽量保持冷静。

    萃英绞着帕子，“其实老太太身体这两周一直都不怎么好，就是担心姑娘您才夜里勉强提起精神。老爷一直都很担心，今日大夫还在旁边，说是痰淤积过多，很可能是肺部生了病灶。老太太之前就已经不行了。”

    马车停在安府门外，安然跑到寿星堂暖阁，安老太爷默默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其他所有的人都围站在床边哭泣。安然走近，看了一眼祖母静静不动的身体。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忘记了所有。待她反应过来祖母是真的走了，才明白有些人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每次在她觉得日子开始好转的时候，老天爷便给了她当头一棒，似乎她生来就不配享有幸福。

    所有人都在哭泣，却只有她和老太爷安国意没有流眼泪。祖母常说，人有生老病死，人终有一死，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便看开一些，但是祖母又说过会活到她出嫁的那天，会看着她出嫁。

    她默默看着那些哭泣的人，心想，或许祖母还有在天之灵在看着他们，不知道祖母看见他们这样是会哭、会笑，还是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