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超人

    华灯正盛,夜幕已深。

    相盈为父母们联系好代驾,本想以“赶地铁”为由,趁机先溜一步,却再次被步妈妈拉住:“盈盈,阿姨刚刚忘跟你说了,道元这次回来得突然,我有点措手不及,就简单把老房子收拾了一下,一会儿你坐他的车回去。”

    步妈妈想了想,又连忙补上一句,“你让他别多想。”

    相盈大二那年,爸妈搬到了一间有电梯的现代化小区居住,她成立工作室之后,抱着想有一个独立空间赶稿的想法,就独自搬回了老小区。

    而步家更是早在步道元中考过后,就搬到一间离他高中更近的小区居住,后来他爸妈离婚,步爸爸升迁去了首都定居,步妈妈也再婚有了新家庭,二人友好协商后,就将这间房子的产权转到了步道元名下。

    步道元这次回来,总不能去还不熟悉的继父家借住,所以他会去老房子住这件事,她早就应该想到的啊……

    “阿姨,你放心。”相盈向步妈妈点了点头,转身走到步道元面前,“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步道元往步妈妈的方向看了一眼,瞧见她也正担忧地望着这边,遂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好。”他掩去眸中失落。

    凌休休见状一把抱住步道元的腿,仰头嚷道:“我也要回!”

    到底还是人类幼崽的社交能力最强,凌休休小朋友只一个晚饭的功夫,就已经和他未曾谋面的亲哥熟络起来,不管步妈妈如何劝哄,他都一定要跟着步道元回老房子住。

    “反正明天是周末,我又不去幼儿园!”凌休休兴奋地说。

    也多亏有小跟屁虫,在车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相盈与步道元才不至于一路冷场,多少有了一些客套的交谈。

    等到达目的地,步道元在相盈的指导下,用不大熟练的怪异姿势,小心翼翼地将玩累睡着的凌休休抱下车,却也不忘用他的外套将凌休休裹起来,确保不会被夜风吹到。

    当看见四十来斤的凌休休,被步道元抱在怀里,却感觉像个布娃娃一样,相盈这才后知后觉地将记忆中稍显稚嫩的少年,彻底与眼前这个肩宽腿长的成年男人分隔开来。

    她也是在这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岁月流淌的痕迹,原来他们真的已经七年未见了……

    “我帮你拿行李吧?”相盈瞧他腾不出手来,主动提议道。

    见相盈终于主动与自己说话,步道元心脏跳快了一拍,面上却一派平静地回答:“没有什么行李,把后座那个包拿上来就好。”

    “好。”相盈从善如流地拿起后座那个不大的背包,暗自掂量了一下重量,心道他这次回来果然只是回来探亲,只简单带了两件换洗衣服,估计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去。

    “剩下的行李等快递寄过来,我准备回来定居。”步道元说,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定居?”相盈立刻扬声问,圆圆的杏眼瞪得极大,维持了一晚上的成熟气质,彻底土崩瓦解,“阿姨知道这事儿吗?步叔叔知道这事儿吗?你一名牌大学高材生,回这个三线开外的小地方来做什么?你肯定没跟他们说,他们怎么可能同意你回来?”

    步道元似乎不愿回答她这一连串的问题,而是反问她:“相盈,你为什么待在这个小地方?”

    “你跟我比什么?”相盈现下只觉得他脑子出问题了,愈发激动唠叨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胸无大志,留在父母身边,有个稳定工作,连房租都不用交,没有任何压力的生活,只适合我这种……”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普通人。”

    “那我是什么人?”步道元神色不明。

    相盈翻了个白眼,最后一丝成熟气质也已荡然无存:“这问题应该问我妈,她能分分钟拿出一篇八百字小作文,从你三岁开始讲起,论述你究竟有多么优秀!”

    凌休休被二人的谈话声吵到,不安稳地动了动身体,步道元见状重新将外套掖紧了几分,目光却依旧直直的落在她身上,没有离开过分毫:“要说优秀的话,高中的时候,你我虽然不在一所高中,但分数已经相差不大了,你为什么要违约?”

    他突然旧事重提,打了相盈一个措手不及,她像是临阵脱逃的战士,只恨不得今晚没有上过这次的“战场”。

    她避开他探究的目光,照旧用逃避的沉默消极以对,却听见一向温和懂分寸的他,像是一定要获得答案一样,执拗地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要违背……我们的约定?”步道元问。

    “我十年前就回答过你,我累了,不想难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相盈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况且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城市,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不想要去人生地不……”

    “这也是我的答案。”步道元打断了相盈的话,“我习惯了这个城市,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同样也不想为难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我回来不是一时冲动,是日思夜想,是必然。”

    “所以相盈,相亲的事情就算了吧,我对我的前女友念念不忘。”步道元说。

    话落,他语气平平地道了一声“快回家吧”,便转身往单元门走去,仿佛刚才二人只是聊了一下今天的晚饭是否好吃。

    相盈暗道他肯定是在外面受刺激了,才缓缓跟在了他的身后。

    昏黄的路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原本实际距离不近的二人,影子却早已交织在了一起,只是各怀心事的他们都不曾发现……

    家庭饭局从来不是一个用来吃饭的场合,相盈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做犹豫地拿起手机,点了一份家长看了绝对升压的垃圾食品套餐,准备好好抚慰一下“战后余生”的自己。

    谁知比外卖先到的是齐萋萋的信息,她连续发来三条信息,上曰“到家速回电”。

    “怎么样?怎么样?”视频刚一接通,齐萋萋的声音立刻响起,“战斗赢了输了?”

    相盈无奈扶额:“姐姐哎,你就是想问这个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呢!”

    “哦对,正事儿要紧!”齐萋萋一拍额头,“怀玉那边给每位报名人的邮箱,都发来一份文字资料,说是小说的梗概什么的,想让咱们看了找找感觉。”

    “发来瞧瞧。”相盈说,顺便播放了部电视剧做背景音,伴随着“安小鸟”的小曲儿,点开了那个名叫《钥匙超人历险记》的文档。

    和大多数儿童文学一样,这部作品情节简单却富有童趣,但这部作品显然多了一点东西,那就是只有成年人才能读懂的,隐藏有趣情节背后的伤感。

    故事讲述了一位小朋友被“钥匙超人”选中,成为钥匙神力的下一任继任者,从此踏上了一条打怪升级的冒险之路。

    如果故事仅仅只是这样,那么自然会落入俗套、没于平凡,可这本小说却有着大量隐喻,在大人的视角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从小朋友接受钥匙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迫接受了过早的独立的生活,故事中每一次打怪升级,实际上是他人生不同阶段遇到的难题。

    而自始至终,无论他遇到什么艰险,他都只有他自己,他也只能靠他自己去度过难关。

    作者的文风简练又温柔,她拥有的这份文档中,仅仅只是写明了梗概及几段正文节选,阅读体量算不上大,却让一直觉得小朋友看的东西幼稚的她,渐渐地看入迷了。

    直到外卖到达,她开门取餐回来,齐萋萋瞧她的神情似乎还沉浸在故事中,遂忍不住惊讶地调侃道:“我还以为要看到熹妃回宫,你才舍得把文档关了呢!我们家甜酷辣妹居然会认真阅读儿童文学,是不是听到小道消息,说这位神秘的作者大大长得特别帅?”

    相盈哑然失笑,她从外卖袋子里抽出一根炸串,吃了一口才道:“可能是因为今天这场饭局,看这个文档的时候,我脑子里不停地会联想到步道元。”

    齐萋萋闻言挑眉:“哦?那位从小就卷你的敌方帅哥?”

    “我下午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幼儿园小班。”相盈喝了一大口冰可乐,为接下来长长的讲述做好准备,“双方父母接我们放学时,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后来他爸妈有意换一间离幼儿园近一点的房子,刚好我家隔壁在卖房,我爸妈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家……”

    他们两家正式开启长达十几年的邻里生活,步道元的父母按照现在的眼光来说,那是绝对的事业狂魔,步妈妈作为研究某类妇科疾病的专家,在她的专业领域颇有些建树,三天两头跑到外地开启“全国巡回手术会”模式;那时的步爸爸则是体制内的一个基层领导,每天的工作有多么繁杂,自是不必多说,出差十天半个月,对他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而相盈的父母却刚好相反,两人都是那个年代特有的“铁饭碗”职工,做着重复且疲惫的工作,拿着固定的工资,过着规律的平凡生活,视吃得好、穿得暖为人生真谛,他们两人加起来全部的那一点点上进心,恐怕都寄托在了小时候的相盈身上。

    于是当步家雇佣的保姆,被发现在借教育之名,逼迫年仅四岁不到的步道元做家务,而且不做完不给吃饭,做不好还要挨打时,善良的相家父母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步道元。

    “反正就是多双筷子而已,元元又懂事听话,自理能力又强,刚好让他影响影响我家这个调皮鬼。”

    这是她妈妈当年的原话,相盈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不服气的心情,只觉得步道元是要来跟她抢爸爸妈妈了。

    不过如今的她想来,却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里面盛满了对步道元的怜惜。

    “你知道吗?步道元小时候,胸前就会挂着一个钥匙。”相盈眼前浮现出那时的场景,她记得那是一根印着“皮卡丘”的带子,上面挂着他家的房门钥匙,“他那时因为经常性地饮食不规律,比我还要矮上一点,完全就是个小豆丁,他开门都需要垫脚仰头去看,才能成功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他没有住在你们家?”齐萋萋问。

    相盈摇摇头:“很少,除去来我家吃饭,或者是后来上学了,在我爸妈的安排下,名为陪伴,实为监视的和我一起写作业,他几乎可以说是在独立生活,小学之后就连早餐都是自己解决的,甚至还有功夫帮我准备一份。”

    “……我现在理解他为什么是你的假想敌了。”听完相盈的讲述,久久没有言语的齐萋萋忽然说,“站在成年人的角度,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孩子?简直就是我理想中的鹅子,每日一问,如何才能避开遇见臭男人的风险,跳过结婚生子这一步骤,无痛拥有这样的乖宝?”

    相盈:……你的乖宝已经是目测187+的成年男人,成了你想避开的风险了啊喂!

    不过渣不渣就不知道了,反正目前看来他对师姐倒是情根深种。

    相盈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只觉得心口愈发的酸胀。

    念念不忘吗?

    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又不是她让他去相亲,她顶多能帮他拖住一时,到时候几位家长中的任意一位,打电话来催她安排相亲局,她还能有本事替他拒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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