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王后娘娘驾到——”

    雨声之中，一声突如其来的唱喏，打断了姬禾的回忆。

    回忆至此，姬禾苦笑了一下，收起脸上的怀念之色。

    她起身，迎接那个被众星捧月，闯入眼帘的华美少女。

    王后芈颜，楚国公主，国君熊闵之女，赵国太后之外甥女，年芳十八，无比尊荣。

    姬禾朝来人微微欠身，象征性地行了一礼，从容笑道：“王后来了。”

    王后芈颜见这位素来只着素衫的亡国之女，从前在自己身边低声下气，此刻却锦衣华服，施朱傅粉。

    更遑论她那倾世之姿的脸上，挂着安和的笑，像极了是在嘲讽自己母国战败，芈颜顿时怒气更甚。

    “鲁国故地被从楚国手上夺走，你开心了？”气得芈颜，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巴掌向姬禾扇去。

    然而她还未落下掌，就被稚辛截住：“请王后注意体统。”

    芈颜盛怒，甩开稚辛的手，“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贱婢也敢拦本宫！本宫贵为王后，六宫之首，要教训一个不受宠的夫人，还轮得到你来插手？”

    众所周知，庆陵台离王殿最远，在王宫最偏僻的角落。

    是个人都知道，如果鲁姬受宠，就不会被王上发落在这样一个犄角旮旯里了。

    且太后也对这个，由婢女爬上夫人之位的亡国公主，尤为忌惮。

    是以，合宫上下，都认定了鲁姬这个亡国战俘，是无德失宠之人。

    想到这里，羋颜愈加无所忌惮，立刻招呼了身后的几个尚宫和宫婢，“还不把这以下犯上的贱婢拿下！”

    身后几人依令而动，上前来抓稚辛。

    然而稚辛像一尾狡猾的鱼，不管她们如何抓，都游刃有余地从众人手下滑走；反倒是她们，各个摔了个狗啃泥。

    姬禾无声而笑，鬼谷天支这么容易就能让她们抓到，那还了得。

    她转眼看了看旁边气红了眼尾的芈颜，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同她说话：“王后驾临所谓何事？”

    听到这声问候，芈颜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自然也没去接姬禾的茶水，喝令一声：“够了，都给本宫住手！”

    随即，芈颜狠狠瞪了眼姬禾，不情不愿开口：“本宫奉太后之令，给姬夫人传话，明日王驾便会回城，因此给姬夫人解除禁足；请姬夫人明日做好准备，同六宫女眷一同迎接王驾。”

    念完这句话，芈颜又愤然发话：“别以为太后放过你了，我就会放过你！你给我走着瞧！”

    姬禾一怔，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以为，太后会赐死她的。

    当年，楚国攻破鲁国，姬氏女子都被充为战俘。

    她和族姐姬蘅，族妹姬芳被没入楚宫，在楚国为婢四年。

    她们姐妹在楚宫如屡薄冰，受尽屈辱，一次又一次在针对和践踏下，苟延残喘。

    楚国的人，怕她们会因亡国之恨，效仿殷商的妲己和吴越的西施，会刻意引诱魅惑楚王。从而将她们调在最低贱的地方，做最脏最累的事。

    楚宫的宫人对她们极尽磋磨，夜以继日，都是洗不完的衣服，刷不完的恭桶。

    姬芳因此累病染疾，无药而治，撒手人寰。

    这件事，让她更加坚定了要活下去，要让楚国也山河破碎的心。

    *

    鲁国国破的同年，赵王病逝，裕昌君赵绪在郜太后的扶持下，继任为王。

    因着王后是楚国贵女之故，赵绪与楚国国君熊闽结为盟友，得到楚国的帮扶。

    两年后，赵王将在齐国为质五载的赵翦接回。

    楚国与赵国又一次联姻，十四岁的公主芈颜，被指给二十岁的公子赵翦。

    在楚国那四年，姬禾除了活下来，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出去的机会。

    听到楚赵联姻的消息后，姬禾设法让芈颜注意到自己，用智慧博取了芈颜的喜爱和信任。

    将她从暗无天日、人尽可欺的泥泞之地带走，晋升为这位楚国公主的随身侍婢。

    她带着姬蘅，入选为芈颜的陪嫁婢女，一同进了这赵宫。

    十四年前随范奚来赵国的时候，姬禾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进入这片土地。

    那时见证了公子赵寿和裕昌君赵绪的储位之争，她才知道赵国宫室暗藏风云。

    但是尽管是这样一个地方，也远比她们在楚宫的下场要好，且方便行事。

    十四年前出使赵国，她曾在邯郸最富裕的地段购买了一间商铺，后来在师傅范奚的助力下，她养在赵国的间谍，便以此为根据地。

    但赵国远在北边，她又身在楚宫，与那些间者难以联络。

    入了赵宫之后，她才慢慢寻得机会，借着外出采买的机会，与那些人重新联络，寻回了国破时与她分离的稚辛。

    开始部署她的计划。

    她的族姐姬蘅，因容貌酷似赵绪的初恋——先赵王的宠妃珵环夫人，被赵绪纳入后宫。

    而她将目标落在了赵翦身上。

    一个胸有丘壑、锋芒初显的王侯公子，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随芈颜陪嫁之前，姬禾一共就见过两次赵翦。

    一次是十四年前，在邯郸街头被他撞到的那次。

    一次是十二年前，她去齐国探望刚刚生产完的姐姐姬菽。

    彼时，她在诸侯馆外，遇到被齐国众公子们刁难的赵翦，见他可怜，便出声喝退了那些人。

    除此之外，她其实对赵翦根本谈不上认识。

    彼时，她压根不指望赵翦，还会记得自己这个亡国丧家之人。

    于是她便徐徐图之，借着每一次伺候芈颜之便，接近赵翦。

    端茶倒水，送汤送药，在他眼前刷存在感。

    后来，事情比她想得要顺利一些。

    两年后，时机成熟，她能够近身出入他的书房，伺候笔墨。

    于是她用卑劣的手段，从宫外购买合欢香，让赵翦醉酒，留宿在她的屋子里。

    醒来后的赵翦，没有一走了之，他靠坐在床头，揉着额角，反问她：“鲁国王姬费尽心思，引诱我对你做了这样的事，应当不是出于对我的爱慕……你想要什么？钱财？名分？还是其他什么？”

    他叫她鲁国王姬。

    姬禾听到这个称呼，忽而一愣。

    这个称呼，在鲁国还未灭亡时，代表的是无上尊荣；在鲁国国破之后，楚宫内的人，也常常用此来羞辱她们。

    下意识的，她以为赵翦也在羞辱她。

    姬禾闭了闭眼，忍住腿间和心间的双重疼痛。

    她捧着那卷世所难求，历代君王都想得到的《鬼谷子》真迹，跪在床下，神色从容：“都不是，奴婢所求，唯一事：助君一统列国，成为天下的王。”

    赵翦听到这话，不由坐直了身躯。

    薄被从他胸前滑落至腰腹，露出一身紧致有型的胸肌和腹肌。

    他将手搭在腿上，眼中深沉，似笑非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当时楚国一举吞并了宋鲁两国，成为列国间最强的大国，连同盟国赵，也不放在眼里。

    会让嫡出公主嫁给赵翦，完全是为了将来让芈颜诞下王孙，让楚国的血脉成为将来的赵国之主。

    届时，楚国就拥有了一个全心向着他们，以楚为尊，马首是瞻的傀儡赵王。

    这样的道理，赵国明白，赵翦也明白。

    所以他才一直没有碰芈颜。

    姬禾也因此，少了一分对芈颜的愧疚感，下定决心勾引赵翦。

    两年的观察，她深知赵翦绝非酒色之徒。

    他有抱负，有野心。

    除了一个名义上的妻子，他后宅空虚。

    靠色相，是吸引不了他的。

    因此，姬禾拿出了那卷昔年范奚给她的《鬼谷子》，亲手奉上，献给赵翦。

    她不卑不亢，点开他的心思：“楚赵联盟，虽为名盟友，但楚国近年来，一直在向赵国索要粮布等贡物，全然是以上国对附属国的姿态。奴婢知道公子不满楚国对赵国的轻慢，假以时日，熟知两国之间，会不会上下颠倒。”

    赵翦静静看着这个意外的惊喜，“听闻当年鲁国国破，连楚王都未能寻到《鬼谷子》，原来竟在你这里。”

    他下地，一手接过《鬼谷子》，一手拉她起来，“该说是楚国有眼无珠，还是上苍眷顾我，让我得到这稀世珍宝。”

    姬禾垂目：“君心怀天下，是天选之人，奴婢只是顺应天命，来辅佐您。”

    赵翦低声笑了笑，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不要自称奴婢，我喜欢你高高在上的样子。”

    姬禾怔怔对上他的目光，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赵翦倾前身子，伏在她的肩头，在她的耳畔低声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听着这句，她曾经赠给他的话，姬禾忽然明白了。

    他记得她。

    并且那时之后，就知道了她。

    *

    赵翦确实记得她，当年邯郸城街头相遇，她莫名其妙对他说的那句谏言，让他心生警惕。

    之后他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份，知道她是鲁国王姬，也知道她差一点就被自己的曾祖父求取为王后。

    知道那时的‘裕昌君刺杀公子寿案’，是她的师傅范奚从中斡旋，游说景睦劝说赵王。

    后来宋国内乱，叛军联楚，鲁国靖宋，逼退楚军。

    同年，燕齐交战，赵国加入伐齐，三败具伤。

    燕齐赵三国之间，互换质子，他替父入齐国为质。

    两年后，他又在临淄遇到了那位前来看望齐国王后的鲁国王姬。

    她见他被一群齐国公子围着羞辱，便出言喝退。

    但她没有停下和他说话。

    他想，她大约是不记得他了。

    直至后来鲁国上将军苏从卸甲，左将军苏夷旧伤复发，与鲁王同年相继病逝；上大夫范奚回乡守孝三载；新王姬荣遇刺重伤。

    短短数年之间，好像被诅咒了一样，本来经营的如日中天的鲁国，迅速走了下坡路。

    随着姬荣的不治而亡，失去主心骨的鲁国，迅速被楚国攻破。

    进程快到，齐国甚至来不及出兵救鲁。

    赵翦在齐地听闻此事的时候，尤其担心姬禾。

    他暗中派人去找，只听到姬姓宗女被没入楚宫为的消息。

    后来他的父亲成为了赵王，他也被迎回赵国。

    他始终担心姬禾，一直想办法往楚宫安插间谍，打探她的消息。

    后来得知她还活着，于是他自动向父王提议，愿娶楚国公主，与楚国继续结秦晋之好。

    在赵翦的暗中运作之下，安排在楚国的间谍，悄悄关照姬禾，并帮助她得了芈颜青睐，成为她的贴身侍女。

    他相信以她的聪慧，也会自救，抓住楚赵联姻的契机，想办法随陪嫁大军出宫，而后逃出楚国。

    但他没想到，姬禾没有直接逃走，而是陪着芈颜一同进了他的府邸。

    那日婚娇停在赵国王宫，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嫁衣灼灼的芈颜，而是跟在她身后，黯淡无光的姬禾。

    天知道，再次见到她，他有多惊喜。

    尤其之后，他发现她有意接近他，经常在不经意间，撩拨他。

    他觉得有趣，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还挺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做出其他逾越的事情。

    反倒是让他，失魂落魄，率先丢了一颗心。

    那夜她给他下药，他顺势要了她。

    他想，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避风挡雨的依靠，才用计谋，主动献身，依附于他。

    情迷意乱，进入的时候，他的身体很愉悦，但是他的心在钝痛。

    那层薄膜阻碍着他的深入，清楚地告诉他，她还是完璧之身。

    年轻貌美的女眷战俘会遭受什么，他一清二楚。

    他以为她或许早就遭遇了那些欺侮。

    事实却在告诉他，她没有经历那些。

    他既开怀，又难过。

    难过她在那样环境，还保留着清白，可想而知，背后遭受了多少更为艰难的折磨。

    他想起早年，安插在楚国的间谍，传回来的关于姬禾的消息：

    某月某日，她被安排做了什么……

    五月初八，她被挤兑，没有用晚餐……

    九月九日，楚国公主游湖，天降大雨，随侍宫人衣衫尽湿，送至浣衣局，全由她浣洗。三百件衣裳，她洗了一天一夜，一夜未眠……

    十一月十七，她于冰天雪地，罚跪在庭院之中两个时辰……

    思及种种，赵翦不由对姬禾更为怜惜。

    明明他想要对她轻柔一些。

    却情不自禁，控制不住，放纵自己坠入爱河。

    赵翦记得，夜里她曾几度眼睛湿润，沙哑着声音让他慢一些，轻一些。

    翌日醒来，赵翦回想起自己昨夜的失控，还在想该如何面对她。

    他问她想要什么，本意是想，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无论是一个名分，还是足够她安身立命的财富，他都愿意给她。

    没想到，她却是献上《鬼谷子》投诚，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赵翦觉得自己，简直三生有幸。

    *

    这天两人坦诚相待，赵翦问姬禾想为鲁国复仇吗？

    她眼睫低垂，淡声道：“灭楚祭鲁，确是我的夙愿。”

    赵翦爱惜地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重重捏了捏。

    他在心中，暗自许下一诺：

    “给我几年时间。十年，最多十年，阿禾，我帮你达成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