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观

    第四十六章:

    姬禾一动不动,佯装沉沉睡去。

    她无法回应赵翦的问题。

    她的心太小,已经装了一个人,再容不得第二个人进去。

    再者,她不明白,为何赵翦对她这样的执迷。

    她一个亡国丧家之人,除了一卷早早献给他的《鬼谷子》,和这幅不值一提的身体,她再无其他能为他所用的东西。

    姬禾不禁想起,曾经听到的,关于先赵王宠妃珵环夫人的死,和最有望成为王储的公子寿受伤断腿的传闻。

    那都是拜赵翦所赐。

    她正是看中了赵翦这份心狠手辣和杀伐果决的野心,才决心将《鬼谷子》献给他。

    一个身为赵国太子,却有着楚国一半血脉的人;一个国家受制于楚国,想破开这掣肘的人。

    一个有野心的王侯公子,才不会畏惧楚国的威压。

    才最有可能结束这飘摇动荡的乱世,成为前无古人的大一统君主,实现天下无战。

    鲁国已经覆灭,她不愿在看到其他更多的小国,像鲁宋两国一样,保受战火的摧残,毁灭在楚国的欲望之下。

    她只想要楚国消失,要那高居楚国庙堂的谋士陈安,洒血祭奠死于他暗杀之下的兄长和师傅。

    赵翦是她能接触到的,最合适的人。

    为此,她可以献上身体。

    但心,她给不了。

    *

    年轻气盛的太子,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第三日,赵翦气色好了很多。

    趁着伺候他用膳的功夫,姬禾说起了许久没见到族姐姬蘅,有些想念。

    赵翦知道这个姬蘅,最开始是在他的细作传回来的信简之中。

    她在楚宫时与姬禾相依为命,是鲁国灭亡后,姬禾唯一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族亲。

    后来姐妹二人随着芈颜陪嫁过来,见到姬蘅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无他,实在她是与那位被他谋害的先赵王宠妃-珵环夫人,长得太像了。

    当年珵环夫人之死,给他那位敦厚仁和的父亲,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不仅是他的祖父,连同他的父亲赵绪也好像魂魄随之死去了一样,心如死灰。

    他辗转打探,从几个年纪大的宫人口中得知,那珵环夫人嫁给他祖父之前,本来与他的父亲青梅竹马,互相爱慕。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嫁给年岁相当的赵绪。

    却没想到,在一次籍田上,她被先赵王看上了,第二天就截了胡,纳入后宫,册封为夫人。

    也因此,先赵王许是觉得抢了儿子的女人,出于补偿,给赵绪封了一个裕昌君的君爵。

    得知此事后,赵翦有些不齿。没想到自个儿家上面两代,竟然还有‘父子争妻’这样的不堪之事。

    但是不齿归不齿,杀了他爹的初恋,让他一蹶不振,赵翦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且至那之后,赵绪整个人斗志下降,毫无生气。就连登基为王后,也整天提不起气,对朝政没有什么兴趣。

    弄得大权旁落于他的发妻,赵翦的生母——芈鹭之手。

    那两年赵翦迟迟难回赵国,除了齐国那边不太愿意轻易放人,背后还有他的母亲芈鹭的推波助澜。

    赵翦几乎和芈鹭没有什么母子温情。

    他自幼被抱入王庭,养在曾祖母郜太后膝下,鲜少住在裕昌君府。

    芈鹭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叫赵烜,与赵翦相差一岁,弥补了赵翦不在膝下的空缺。

    她也就更偏爱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宠得很。

    什么稀罕东西都要先给赵烜,他不要的,多余的,才会让人送进宫,给赵翦。

    那会儿赵绪继任为王,朝中众臣未免出现之前,王储未定的嫡庶之争,一众上书请求接回赵翦立为太子。

    太子之位,王后芈鹭毫不犹豫想留给的,自然是自己的小儿子赵烜。

    为此,她恨不得赵翦不要回来,永远留在齐地才好。

    要不是赵翦早已暗中部署了些势力,以及运用郜太后的势力,他才顺利从齐国回来。

    但是途中,他遭遇了不止一起刺杀。

    不想他回国的人,除了齐王,还有他的生母。

    母亲心狠,为了次子铺路,不顾母子亲情,不惜要他去死。

    三翻四次的受到芈鹭的针对和迫害,他也就对这个母亲,再无什么亲情可言。

    见到与珵环夫人相像的姬蘅之后,赵翦就有了计划。

    他需要在后宫扶植一个人,去制衡自己的母亲。

    他刻意设计,让赵绪偶遇姬蘅。

    场所是他精心挑选的,当年赵绪与还未入宫的珵环夫人,常常相会的地方——离宫苏台。

    他借赏春之名,在苏台设了一个春日家宴,请赵王,王后,弟弟,芈颜合家团聚。

    果然,男人永远都对初恋难以忘怀。

    如他所想,赵绪一眼就见到了站在芈颜身后的姬蘅,看着她目不转睛,一见钟情。

    次日,姬蘅就被册封为瑶美人。

    姬蘅得盛宠,不久就怀有身孕,从美人擢升为夫人。

    这让王后芈鹭有了危机感,渐渐从前朝分出些心神,留在后宫。

    赵翦才有足够的时间,从中斡旋,从母亲给弟弟赵烜经营的局势中,分一杯羹,得到他谋求已久的太子之位。

    此时听到姬禾说起姬蘅,赵翦才想起这枚,自那之后就可有可无的棋子。

    他允声:“离得近,想见就随时去见。”

    得到太子准许,姬禾温顺应诺,暂时没提起姬蘅的困境。

    她想等去过姬蘅那边之后,再回来同赵翦说了此事。

    如此,才可循序渐进,顺理成章,而不是她一早就洞悉后宫诸事,有预谋的前来求他。

    *

    蘅芷殿。

    姬蘅正在为腹中孩儿缝制一件小衣裳。

    天寒地冻,她屋中只烧着最次的灶炭,烟雾大又熏眼睛,但温度却低的冻人。

    她一双手冻得通红僵硬,连针都握不住,常常扎着自己的手指。

    宫人见此,又灌了热水装满一个汤婆子,塞到姬蘅的腿上:“夫人歇一歇吧,让奴婢来缝。”

    姬蘅轻轻摇了摇头,“我想亲手为腹中孩儿做一件衣裳。”

    宫人在一旁抹眼泪,瑶夫人就是性子太和软了,不争也不抢,才会被那个后面来的卫美人踩在头上,处处刁难。

    连蘅芷殿里冬日用的红罗炭,都被她克扣了。

    *

    姬蘅怀孕之后,肚子月份渐大,伺候不了赵王。

    王后芈鹭便趁此,在民间搜寻了一个与她长相相似的女子,带入宫中,献给赵王。

    君王的宠爱从不为哪一个人停留。

    赵王新得美人,万般宠爱,很快就将自己抛之脑后。

    她自然知道,自己能被赵绪看上,只因自己酷似他那已经辞世的白月光。

    她受封夫人,封号为‘瑶’。

    这瑶字,便是昔日的珵环夫人-殷瑶的小字。

    之前,每每赵王来她宫中留宿,夜间总是忘情地喊她瑶瑶。

    她只是个替身,一个恰好容貌与殷瑶相像的替代品。

    他喊的自然不是她,而是那真正的瑶瑶。

    但是她没什么可伤心难过的。

    亡国之女,受尽磋磨,曾经人尽可辱,毫无尊严。

    她只是想要重新过上好日子,安安稳稳的活下去而已。

    能当一个替身,保她无忧,就已足够。

    但是她低估了后宫之内的趋炎附势,拜高采低。

    新来的卫美人,很快将她取代,成为赵王专宠,是宫中炙手可热、人人巴结的存在。

    但此人亦是个心性高傲之人,她常听宫人说自己长得像瑶夫人,心中不满已久,便处处找机会针对姬蘅。

    那被克扣的炭火,便是她从中作梗。

    隆起的肚子忽然动了一下,姬蘅放下针黹,用手摸了摸刚刚被腹中小儿踢的地方,她嘴角含笑:“好好好,依你,娘休息一下,起来走走。”

    她扶着桌案起身,在殿内慢慢逡巡,来回踱步。

    幽宫冷寂,还好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陪着她。

    姬蘅一手托腰,一手抚摸肚子,与腹中孩儿轻声说话。

    这是她无聊时光里,最好的慰藉和幸福。

    姬禾来的时候,就看见衣着单薄的姬蘅大着肚子,在灶炭熏人的殿内漫步。

    “蘅姐姐……咳咳……”她猛地进来,被浓烟呛了一声。

    姬蘅连忙吩咐宫人开窗透气,随后上前迎姬禾,牵着她的手,笑容满面:“禾儿,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摸到她的手,姬禾一惊:“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连忙从身后侍女手中,拿了烧着红罗炭的手炉放在姬蘅手里,又拿了带来的新狐裘给姬蘅裹上。

    姬蘅心间一暖,眼睛湿润,却是关怀她的近况:“前三个月,听闻你小产,我担忧的紧,但宫妇不得外出,我没法出来看你,禾儿,你怎么样?在东宫可好?太子翦对你好吗?芈颜定又是为难你了是不是……”

    一连串问下来,她竟泣不成声。

    姬禾挽上她的胳膊,哄着她:“我一切都好,东宫很好,太子对我也好,芈颜也没为难我,我没事呢,蘅姐姐别哭,仔细伤了眼睛。我许久不见你,今日一见,你这肚子越发圆滚了,这里面必定是个身强体健的小公子。”

    姬蘅以袖拭泪,破涕而笑,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腹间:“你摸摸,他/她踢人可有劲儿了。”

    刚说完,那肚子里的小儿,真就在姬禾摸着的地方踢了一脚,她不由瞪大眼睛,惊奇道:“真的哎!好活泼的娃娃。”

    她扶着姬蘅坐下,蹲身在她腹间,逗弄那个小家伙:“小家伙你好呀,我是你的姨母,你要乖乖的,足月了健健康□□下来,不许教你母亲吃苦,知不知道?”

    姬蘅掩唇而笑:“他/她哪就听得懂这些。”

    姬禾下意识地说:“我们姬氏血脉的孩子,自然聪慧听得懂。”

    话音刚落,姬蘅就敛了笑容,神色慌张地看向门口,所幸宫人们都在外间,听不到这话。

    她道:“禾儿,鲁国没了,姬氏也没了……”

    听得那句‘鲁国没了,姬氏也没了’,姬禾一顿,笑容消失。

    姬蘅叹气,垂首劝她:“以后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若教人听见,我们会被当成反贼……禾儿,我知道你一向心思重,主意大,但我们只是女子,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犹如蝼蚁。能活下来就已经够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听姐姐一句劝,安安稳稳地当东宫美人,跟着太子翦好好过日子。”

    姬禾垂眸,在唯一的亲人面前,卸下伪装。

    她对着姬蘅摇头,涩然开口:“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忘不了自己的姓氏,忘不了兄长和师傅的死,忘不了小苏将军的头颅被挂在曲阜城头的样子……忘不了被夷的宗庙,被抢的九鼎……忘不了那些用鲁国将士的首级筑成的京观……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往昔种种,在她的脑海和心脏深深扎根,挥之不去。

    曲阜攻破后,苏邵首级被斩,悬挂在插着楚国旗帜的城头上。

    那日鲁国姬姓儿郎,全部被屠,数百颗人头和着夯土,被砌成高如塔的京观。

    鲁宫女眷,被关在囚车之内,像牲口一样,从曲阜城门运出,押往楚国。

    她永远忘不了经过京观时,闻见的死亡的气息。

    像腐烂的烂肉,像阴冷的水沟,气味熏人,难以忘怀。

    当时明明是在夏日,她却觉得无比寒冷。

    国仇家恨,岂能祛除。

    忘不了,根本忘不了。

    随着她的话,姬蘅也想起了那段翻天覆地的日子,两行清泪决堤,从眼眶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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