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许是因着安明虞来闹这一遭,纪见载颇为忧心,几经思量最后决定要送裴如昭回家。

    走在路上,街上行人频频驻足,显然无论是过客楼的纪先生,还是最近在洛州城里风头正盛的裴家姑娘,都是这小城里的风云人物。

    二人一路无言,裴如昭是觉得这不过是小事罢了无需介怀,但纪见载心里转了又转却不甚安宁。

    走到常宁街口时,裴如昭让纪见载留步。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多送便不合适了。

    裴如昭刚走没两步,对面贤王府的门又开了,再度走出陆璟之提笼架鸟的身影,嬉皮笑脸地逗着手里的八哥,半点没个正型。

    “这不是裴小姐跟纪先生,久违久违!”

    ……分明今日清晨刚刚见过,何处来的久违?

    有旁人在的时候,裴如昭从来不会少礼节,朝陆璟之浅浅行礼问候,便带着冬青回家。

    “裴小姐留步。”

    裴如昭置若罔闻继续往前。

    “小昭。”

    她停住,并未回身,等着陆璟之说些有用的话,大有再扯皮就立马走人的架势。

    “难得雅兴,不若同纪先生一起小酌一杯?”

    裴如昭转身,眼中黑沉,思索陆璟之到底有什么毛病要在晚上拉着她出去喝大酒。

    谁道陆璟之竟然哥俩好似的揽住纪见载的肩头,“纪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开心,何不一同畅饮!”

    裴如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所以,你今天在得意什么?”

    气氛骤然僵住,陆璟之绞尽脑汁,最后讪讪挠头,“想喝酒还需要理由吗?”

    “想喝酒自然不需要理由,但是跟你喝酒需要勇气。”裴如昭一句句全都怼在陆璟之心口。

    陆璟之有些气弱,小声反驳道:“小酌怡情都不敢吗?”

    裴如昭挑着眉梢,显然被陆璟之激起几分火气,“你以为我会受激将法?”

    一旁看着两人斗得你来我往的纪见载不敢插话,心里却默默在想,裴小姐现在这斗志昂扬的模样,明显就是贤王世子激将成功,就差跳进去了。

    陆璟之正要继续辩解,裴如昭先一步开口,“好啊,你若是醉了要如何?”

    要如何?

    陆璟之脑袋里转了一圈儿,想也不想便说道:“我若是醉了,每月三百两银子给你奉着。你若是醉了,你就要听我安排,给你送到府上的衣服必须要穿!”

    说完便急哄哄要走,生怕慢一点裴如昭就会改变主意。

    等他走出几步,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没跟上来。

    一动不动的裴如昭和不知道该不该动的纪见载,两个人像是两尊立在街上的木雕。

    前头就是家门,裴如昭招手叫来门童,让他给裴夫人传话说她今晚在外面用餐。

    这才慢悠悠地坠在陆璟之身后,跟着他走出常宁街。

    常宁街外的主街上灯火辉煌,陆璟之看似走得没个正型,可每一步都很稳,像是怎么推也推不倒的木偶,也像是一把怎样折也折不弯的利剑。

    而他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子,正一步一步踩过他的影子,向着更加光亮的地方走去。

    纪见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想要跟上去,在将将追上时,裴如昭已经越过陆璟之走到街上,站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等着他们走到前面来。

    纪见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连喧闹的街市都无法掩盖心跳如雷,他胆怯地看一眼裴如昭,像是怕被听到。

    却在同一时刻,看到陆璟之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

    这不是看待友人的眼神,也不是看待妹妹的眼神。

    甚至用看待心上人的眼神来形容都显得肤浅。

    纪见载突然意识到,这位在洛州城内风评不佳的小王爷或许这样多年来就是在等裴小姐。

    站在灯火中的裴如昭挑眉,神情意气风发而张扬似火,“愣着作甚?”

    纪见载这才如梦初醒,匆匆两步跟上去,不敢抬头,生怕被裴如昭看出异样。

    所幸裴如昭的注意力在陆璟之身上,她此时正十分嫌弃地瞧着年轻的世子,“陆璟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磨磨蹭蹭有个男人的样子?”

    而世子分毫不恼,笑得懒洋洋的,拉着长调问:“男人是什么样子?小昭觉得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陆璟之应当很喜欢念裴姑娘的名字,明明就是两个字,却念得珍而重之,仿佛连人都柔和下来。

    纪见载想起洛州城中有关于安都督府千金和贤王世子之间的传闻,想起今日下午看到安千金被裴姑娘逼得步步倒退时的窘境。

    他也忍不住思考,安千金到底心悦贤王世子哪一点?

    难不成就是心悦他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纪见载正想着,便被人扯了个趔趄,回神发现是贤王世子在扯着他往前走。

    “世子这是……?”

    陆璟之咧嘴一笑,“总觉得你盯着我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怪渗人的。”

    该说不说,虽然裴姑娘与陆世子一个正经端庄,一个胡来跳脱,可这说话方式上却属实有点相似之处。

    ……

    陆璟之带着他们到了洛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听风楼。

    听风楼位于洛州城内最繁华的商贸地段,在这里能俯瞰洛州城全景,堪称全城最高的地方。

    “听风楼的老板是谁?能在这安都督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红火的生意,应当有些来头?”

    纪见载摇头说不知道,陆璟之混不吝地说他怎么可能知道。

    自打来了洛州以后,裴如昭不说是省吃俭用,总归开销也是一日比一日节省,若非过客楼给她半价,她怕是连杯茶水都要喝不起了。

    今日有陆璟之做东,自然无须客气。

    她甚至在招呼纪见载放开手脚点菜,务必能够掏空陆璟之的荷包让他今日留在这里做苦工刷盘子。

    陆璟之浑不在意地摇着折扇,昂着头,努力凸显自己的潇洒帅气,“就凭小贤王这张英俊潇洒世人皆知的脸,酒楼老板肯定舍不得让本世子在酒楼里刷盘子。”

    偶尔,只是偶尔。

    偶尔裴如昭会真的感慨陆璟之好好一个长得俊逸舒朗的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再怎么通身气度华贵不凡,一开口也显得像个市井泼皮,透着铜臭,也染着烟火气。

    更染着曾经裴如昭想也不敢想的自在潇洒。

    “怎么,被本世子的帅气迷住眼了?”

    裴如昭:“……”

    “嘶!”陆璟之呼痛,“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呢?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如昭缓缓扯出一个微笑,“我不是君子,所以直接动手。”

    别说纪见载没见过这样的裴姑娘,就连这样好似孔雀开屏的小贤王他都不曾见过。

    好歹小贤王也算是洛州城家喻户晓的名人,连街边的孩童都能对他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

    有惹事的小贤王,有闹笑话的小贤王,可独独没这种——

    好像时时刻刻都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小贤王。

    或许这个别人应该特指是裴姑娘。

    纪见载默默捧着酒杯,看一眼裴姑娘,又看一眼小贤王。

    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等菜上来以后,小贤王一边嚷着自己要被吃穷了,可裴姑娘爱吃的菜却以一个劲儿往她面前堆,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裴姑娘面前的小碗里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裴如昭放下碗筷,认真道:“我可以自己夹菜。”

    “瞧你的个子肯定不好好吃饭。”陆璟之故作嫌弃。

    裴如昭下意识打量自己,她虽然算不得高,但在同龄女子之中也算不得矮,虽说比起人高马大的陆璟之来说确实显得娇小些,但这也是十五六岁女子正常的模样。

    裴如昭还在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身量太小了些,那边陆璟之已经想了满脑子的食补计划。

    什么肉蛋奶,什么锻炼,脑袋里想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陆璟之是个行动派,这样想着就抬手让酒楼跑堂再上点芙蓉蛋。

    “吃这么多鸡蛋做什么?”

    陆璟之想也不想就说道:“长个子。”

    “长那么高做什么?”

    陆璟之转头,认真看着裴如昭,看到她浑身发毛,笑得奸诈,“长这么高才方便用鼻孔看人。”

    全程默不作声的纪见载悄悄跟了一句,“长得高确实有气势。”

    裴如昭将信将疑,看看陆璟之又看看纪见载,最后像是试毒般盛了一勺芙蓉蛋放进自己碗中。

    陆璟之露出欣慰得好似老母亲般的笑容。

    于是,接下来的场面便成了陆璟之与纪见载推杯换盏,间或两个人抽出些注意力来给裴如昭添菜。

    裴如昭面前的小碟里,就没有一刻是空下来的。

    一开始,陆璟之与纪见载二人聊得不过是洛州城内的寻常事,天南海北,各地见闻,说得天马行空。

    随着酒意渐浓,两个人的话越聊越深,就连酒杯中的酒晃出来一滴都能说出两句门道来。

    纪见载说:“酒满如人满,过则损。”

    于是陆璟之抚膺长叹,“酒满易,人满难。酒满杯不晃,人满容易飘,这一飘,再满也就成了半满,晃出天大的声响来,生怕旁人不知他还空了一半。”

    裴如昭在心中默默跟一句,“满者不以为满也,不满者以为自满也。”

    等到酒过三巡,裴如昭端着酒杯正准备续上,却发现酒壶中已经空了。

    再抬头,陆璟之与纪见载二人早就趴倒在桌,发出了冗长而安稳的呼吸声。

    裴如昭的眼神也有些发直,她微微打了个酒嗝,望着杯盘狼藉,映着窗外月色,喃喃:

    “……我赢了。”

    抬手推了推陆璟之,“不许赖账,记得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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