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拿到乾宁皇的许可后，裴如昭做的第一件事，是查账。

    查完账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翰林院的藏书阁，调来历代大司农的卷宗详细翻阅。

    用农耕的产量变化和赋税变动来验证她的想法。

    裴如昭算过家里的账，也看过书院的账，但从来没看过国库的账。

    户部的人是否做了手脚猫腻她一无所知，又或者这些手脚猫腻当中很多会是皇帝授意后才有的漏洞。

    裴如昭能做的，也就是看看各部开支、各地赋税以及国库结余罢了。

    其中，兵部开支历来最高。

    在各地都护府由当地财政、赋税支持的情况下，每年还需要朝廷大量拨款，耗费无数人力、物力。

    裴如昭没有深入过军营，也不了解军需供给到底是怎样的过程，可看着上面庞大的开支数字，还是皱着眉头，捧着户部批账的条子去找乾宁皇。

    乾宁皇也在气头上，裴如昭这小丫头的脾气性子他是真喜欢，可这点胆识和倔强若不是用在跟他对着干上就更好了。

    裴如昭捧着条子，恭恭敬敬站在乾心殿，站在乾宁皇面前：“圣上，兵部如今开支已占荣朝每年国库支出的六成，再涨下去，有碍民生。”

    乾宁皇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他就想出去打个仗就这么难？

    “朕的国库里，一年到头这么多钱，拿去保家卫国怎么了？朕的钱不拿来打一个边境太平难道要等着蛮夷骑到头上来再割地赔款吗！”

    乾宁皇帝的怒气喷薄，裴如昭却不为所动。

    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立着，语调都平静的像是死水：“现在兵部的开支已经够保边境太平。若是继续追加，或许再过三五年，活着的就只有边境的军队，没有境内的百姓。”

    “胡说！”

    裴如昭眨眼，等着乾宁皇辩解。

    乾宁皇被气到喘粗气，恨不得直接将裴如昭这个气人的赶出去，可又舍不得，压着脾气看她能有什么说辞：“你说，为何不能继续追加？”

    裴如昭适时拿出自己在翰林院中查阅准备的资料，一并奉上。

    “圣上，历来蛮夷犯境多是年景不好的时候，若雨水少，天下旱便会引得北边的游牧部族频繁袭击边境城池。裴某在查阅大司农及司天监摘星阁有关天象记载的内容后，窃以为近些年并不会有大规模天灾来袭。”

    “若天灾不至，北方部族自给自足，边境都护正常军队开支即可□□。圣上更应借此时机大力推进农耕商贸，推进铁器技艺，让大荣的士兵有更好的兵器，更充足的后备军粮。”

    “若天灾将至，百姓尚且难以自保，若家中兵部开支，剩余银钱难以应对朝内民生乱象，届时内忧外患，得不偿失。”

    裴如昭板板正正地说完，又放缓语气道：“臣深知陛下爱民心切，望给后世子孙开万世太平。但能征善战文韬武略的乾宁皇只有一位，您的子孙有他们该做的事。陛下，您是一个好皇帝，但您要让您的子民知道他们真的有一个好皇帝。”

    乾宁皇眼神微动，良久，吐出一口浊气：“裴如昭，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就连你爹也比不过你狡猾。”

    裴如昭道：“臣不敢当。”

    乾宁皇哼笑一声：“在你来之前，刘宰相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不过那老家伙可实在欠点说话的水平，把朕气得够呛。你要是跟刘宰相辩一辩，又会是谁输谁赢？”

    裴如昭拱手行礼：“昭自愧不如。”

    “你会赢。”乾宁皇看似讥讽地笑了一声，却不含恶意，“你心里清楚得很。”

    “裴如昭，若朕今日与你说，拿得出让朕北征的方案就给你定官职，你会如何？”

    “臣不如何。”裴如昭平静道，“皇上，国库是国家的库。现在北征，如深陷泥潭，北方部族膘肥马壮，会拖延战事，届时难以拔足，易后方生乱。”

    乾宁皇沉吟许久：“限你半个月时间了结国子监的事，一个月后，随朕出征，去漠北。”

    裴如昭微微叹息，只能听令，说到底，乾宁皇帝对北征一事早有决议，找她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

    裴如昭在乾心殿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乾宁皇的心窝子上。

    内部生乱，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乾宁皇的登基并非是水到渠成，中间皇室动荡，战乱不安，一直到乾宁四年才算安定下来。

    太.祖皇帝最初定下的传位太子并非是乾宁皇，而是他的皇兄，彼时乾宁皇是荣朝北方的藩王，长年驻守北方，做荣朝与北方部落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太.祖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里，先是一直板上钉钉的太子突然要起意谋反，要刺杀皇帝，然后被南方的越王发现，打了勤王的旗号一路从南奔袭北上踏破皇城斩杀太子。

    乾宁皇帝齐玄承在同一时间与北方犯境的浑罗十八部征战不休，回京驰援根本分身乏术。

    最后，只来得及救下太子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大皇子齐恪清。

    随后，齐恪清被接到北方，乾宁皇齐玄承一路南下清扫叛军，斩杀越王。

    据说乾宁皇破京那日，直奔皇城，拎着越王的头去见已经病入膏肓的太.祖皇帝。

    再出来时，手举圣旨，在一众质疑里登基称皇。

    而太.祖皇帝在登基大典后的第七日离世。

    有人说这场旷日持久的叛乱是乾宁皇的一盘棋，是他设计了太子，算计了当年的越王，将齐恪清困在北方，逼迫太.祖皇帝，这才拿到了皇位。

    在乾宁皇登基后，荣朝内乱依旧持续不断，越王同党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接连在各地掀起事端，齐恪清便带着还没马登高的齐恪明征战四方。

    花了好些年功夫才安定下来。

    当年的事情孰真孰假早已无从查证，无论乾宁皇得位是否正当，都改变不了这十多年里，大荣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好。

    但相关谣言也确实成了乾宁皇的一块心病。

    也成了旁人避之不及，相互攻讦的由头。

    裴如昭抄袖往回走，准备去太子詹事府询问有关国子监的事，刚踏进门就跟一年轻的公子哥擦肩而过。

    这公子哥进出詹事府还带了个漂亮的侍女。

    裴如昭也没想多看，眼风扫过时，似在那侍女的后脖颈位置看到一块隐隐的白斑。

    她也没在意，直到走出两步，低空掠过的燕子闯入眼帘，裴如昭骤然反应过来：“燕儿？”

    刚进来没几步，又急匆匆冲出去，可詹事府外哪儿还有人影？

    裴如昭神色焦急，正欲询问詹事府门前的护卫，送客的太子出来，打断了她的话头。

    “裴士子？”太子神色又惊又喜，引着一众老家伙们给她往脸上贴金，“裴士子当真有才学，也有眼界，也不知日后裴士子要到何处任职，哪位大人能得这一员猛将。”

    说得天花乱坠，哪怕自信如裴如昭都忍不住脚趾扣地觉得尴尬。

    好不容易将这些大学士、大鸿儒都送走，裴如昭这才松一口气。

    太子齐恪明很是惊喜：“你今日怎得到詹事府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内阁再待些日子。”

    裴如昭淡淡道：“内阁的事忙清了便来了，圣上允我在詹事府协助筹建国子监，半月之后再视情况定官职。”

    齐恪明喜上眉梢，引着裴如昭往里走：“如今国子监机构已有雏形，选址、建造都在原有建筑上进行改造，皇兄广结天下好友，认识颇多有名望的学士儒生，听闻要重开国子监，建天下寒士之学，皆愿鼎力相助。”

    进门之后，召集而来的詹事府官员皆埋头忙碌，各司其职，见太子来了，也只是离得最近的几个人抬首问候，便又自顾忙碌。

    太子的詹事府从前就有，但一直都是乾宁皇的班底，隔三差五派些内阁六部大臣来督促太子政务。

    今年，这是难得放手让太子自己选人了。

    裴如昭知道自己在这批人里算是最特殊的一个，也不愿多添麻烦在别人的事情里指手画脚，只力所能及地做点她能做的事情。

    詹事府这些人都很厉害，她不托大。

    国子监这事虽然是太子的主意，但真正忙着的是大皇子。

    好在大皇子与太子的关系不错，不然若是有人成心挑拨，怕是要横生事端。

    裴如昭将燕儿的事情暂且放下，转头忙进詹事府的事务中去，直到下班，才准备问问齐恪明那人的身份。

    方才因着太子打断，她错过了询问身份的机会。

    “我刚来时，正好出门的那位少年郎是谁家的？”裴如昭不动声色问道，“以前在尚京城里没见过，你的新朋友？”

    太子笑笑：“算不上朋友，他说自己是徐阁老家的远房亲戚，日后想在尚京读书考取功名，今日替他的徐阁老叔父送点东西给我。”

    几乎就在下一刻，齐恪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整肃：“此人有问题。”

    齐恪明甚至没有疑问而直接下了论断。

    裴如昭眉头微蹙，不确定那个后颈有白色痕迹的侍女到底是不是宋道台所说的燕儿。

    问道：“这位徐阁老家的远房亲戚祖籍何处？先前居住何处？”

    齐恪明思索道：“徐阁老祖籍是奉越人，就是不知今日来的这位亲戚关系到底有多远。昭儿无须着急，若有蹊跷我现在便着暗卫调查。”

    裴如昭未直言此人蹊跷在何处，齐恪明也不追问，只说尽力去帮。

    关于在江右道贪赃枉法的宋道台，他下落不明的妻女成了他的临终遗愿。

    裴如昭应了宋道台的嘱托，便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