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与凛朝计划求和，风声传出，周边小国不由纷纷派使臣前来打探虚实。
南楚亦是如此。
南楚位于凛朝西南，是诸多番邦联合而成的小国，北边挨着西夏的南部边境。西夏啃不下凛朝，打一个南楚还是手到擒来的，多年频频进犯边境，南楚民不聊生。
多年来南楚全赖西夏凛朝相争，夹缝中生存，一旦西夏与凛朝达成和平协议，哪怕只是暂时，失去凛朝的牵制的西夏轻而易举就能覆灭南楚。
南楚王不得已，向凛朝皇帝谋求庇护，以世子汾为质。
“世子汾？”段熙好奇道。
三皇子段宸正到访府中，手中折扇唰地一收：“世子汾素有威名，听说他天生绿眸，智计无双。”
“算算时日，也要进京了。”
段熙关注点却偏了：“天生绿眸，那岂不是看起来很像狼崽子？”
见段熙艳丽面貌上一派天真，段宸不由失笑：“可巧，西楚世代以狼为图腾，皇室人人自诩天狼后裔，要这么说，世子汾也确实是狼子，还是西楚皇室年纪最小的那个。”
“年纪最小？”段熙了然，“看来不得宠。”
小小年纪被迫来异族寄人篱下，这日子不会好过。
“可不。”
三位皇子中，三皇子最为风流，府中美人无数，好在政事上频出智计，为人风趣幽默，是段熙最为亲近的皇兄。
段宸也颇为受用段熙在他面前偶尔流露的依赖娇憨，时不时给段熙捎些奇珍玩物。
——但这并不妨碍就是段宸手下的礼部尚书提议段熙和亲一事。
果然，话到深处，段宸便开始叹气。
“本王可真是舍不得熙儿。”
“不过好在父皇主意未定，尚有转圜，皇兄一定全力保住熙儿不受蛮荒苦寒。”
段熙眼泪说来就来：“多谢皇兄。”
她心中记挂着五皇子段宏眼里亮过的火光，不由暗自打探了番段宸。
幕后主使会是他么？
*
段熙甫一进宫，銮驾在宫道上迎面和淑妃狭路相逢。
郭睦芸盈盈见礼：“公主许久不见臣妾，倒叫臣妾伤心。”
段熙皮笑肉不笑：“叫娘娘怪罪，可惜实在是不得闲，下回一定拜访瑶华宫。”
淑妃端方，年岁虽长了，姿容却不曾褪色，还是豆蔻少女的清丽模样，但能长久坐稳皇贵妃的位置，全然还是仰仗自己的丞相舅舅。
郭睦芸捂嘴打趣道：“丞相前些日子探望臣妾，还在同臣妾回忆公主幼时趣事，不曾想一晃公主也这么大了。”
段熙懒散靠在矮靠上：“娘娘这话不对，本宫幼时娘娘还未进宫，丞相也不过教了本宫短短几月。”
言下之意是两人没资格来回忆段熙的幼时趣事。
郭睦芸得体笑容微僵，不过她早习惯了段熙刁蛮性子，仿若无事地换了话头。
两人銮驾交错，段熙微一点头致礼，目光却在淑妃面上一顿。
“公主怎么了？可是臣妾妆容有何不妥？”郭睦芸察觉到段熙目光，疑惑地抚上面容。
“不，”段熙缓缓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娘娘容光焕发，倒是本宫自惭形秽。”
滔天烈火在淑妃眼里呼啸席卷，转瞬即逝。
竟和五皇子段宏如出一辙。
有趣、有趣。
两人的死因会是同一场火么？
什么火能同时烧死当朝皇贵妃和五皇子？
段熙如玉手指在膝上轻点，忽然偏头问道：“云桃，最近有什么宴席么？”
侍女云桃思索道：“若说宴席，近日最要紧的某过于三日后圣上万寿宴了，适逢公主的礼服昨日刚做好，公主要去看看么？”
段熙神色猛然一凛。
万寿宴！
她竟忘了这一桩事。
也唯有万寿宴，五皇子和皇贵妃必然同时出席！
可谁敢在万寿宴放火？
段熙皱起眉头，先前对段宸的猜疑暂且搁置。
段宸绝对没那个胆量在万寿宴放火，一旦计划偏颇，他事情败露事小，谋害皇室事大，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难道是意外起火？
段熙琢磨未果，现在线索太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却说沈岑被公主打断腿，便只能安分在家养伤。
他爹面圣告御状，回来却好一阵灰头土脸，怒气冲冲地撞开沈岑卧房，手指哆嗦半天说不出来话。
沈岑胆战心惊：“爹，冷静、冷静。”
“逆子！”
“畜生！”
沈崇山从桌上空手端起一个花瓶就要往床上的沈岑头上招呼去。
沈岑见势不妙想躲，偏偏一条断腿支棱在床沿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架住沈崇山胳膊，高声疾呼“救命啊！”
门外的沈夫人听见动静，急忙带了一帮奴仆进房拖住沈崇山：“老爷！使不得使不得！”
她急得眼泪唰地淌下：“岑儿是犯了什么错，要老爷这样惩戒？”
沈崇山使劲挣脱开奴仆手臂，指着沈岑呵骂：“这畜生敢肖想他五姨娘！”
“我没有！”沈岑大惊，脱口道。
沈夫人心下震惊，忙清退了房中奴仆，拉着沈崇山在凳上坐下：“如此扰乱纲常的事，怎么可能呢？老爷有话慢慢说。”
沈夫人心细，一下和沈崇山进宫告御状联系起来：“可是嘉胤公主说了什么？”
沈崇山喘着粗气，被沈夫人拍打脊背缓了些许：“正是，嘉胤公主亲眼见到这畜生猥亵五姨娘！”
“我没有！”沈岑囔囔，“我不过是同五姨娘玩笑！”
“倒是嘉胤公主，是非不分，横行霸道！”
“毒妇！”
沈夫人一把捂住沈岑的嘴，低声呵斥：“你不要命了？”
沈崇山重重地“哼”道：“皇上偏心，你敢当面对峙嘉胤公主么？”
“事已至此，”沈崇山清了清喉，偏头对沈夫人道，“你准备下，把荔娘逐出府去。”
“不行！”沈岑大叫。
沈夫人面色一喜。
“不行、不行，不能把荔娘逐出府。”沈岑跌撞着从床上摔下来，抓住了沈崇山的衣袖，“爹，求你，不能把荔娘赶走。”
沈崇山气得太阳穴直跳，猛地甩了这个逆子一巴掌。
“哎！”沈夫人忙拦在沈岑身前，“不怪岑儿不怪岑儿，都是荔娘不老实勾三搭四，把她赶出去就没事了啊。”
沈崇山见沈岑就心烦，袖子一甩转身就走了。
“娘，不能赶走荔娘，”沈岑真的慌了，沈崇山一走他就转而求沈夫人，“荔娘一个弱女子，和离了又赶出府可怎么活！”
“都是我混账，都是我混账！”沈岑说着又抽了自己完好的左脸几巴掌。
沈夫人阻拦不及，心疼地捂住沈岑的侧脸，又费力把沈岑扶上了床。
“儿啊，这个时候就少管这些了，娘一定给你办得妥妥的，不影响你以后娶媳妇。”
沈夫人心里笑得得意，哎呀，终于把荔娘这个狐媚蹄子踢出去了。
这几乎是她这两年的心病，这下浑身哪哪都舒坦。
这厢赶走了荔娘，沈崇山却越想越气，沈崇山越想越气，联系嘉胤公主素日风评，只觉是段熙蛮横无理、横行霸道，说是公主，实则是实打实的泼妇。
他暗中指派了些许人在京中散播真假掺半的谣言，要将嘉胤公主的名声破败到底——等她到了挑驸马的年纪，看谁敢要她！
*
公主府和皇子府都在宫外，几位公主和皇子成年后都须搬离皇宫，除却日后册立太子入住东宫，其余皇子公主都在自己宫外府邸生活，入宫还须通传。
但段熙不一样，她有着几位皇兄没有的特权，入宫无须通禀，算得上是来去自由。
段熙车驾甫一出宫城，皇城大道砖石平整，游人百姓往来如织。
沈崇山费劲散播的谣言还新鲜，三人成虎，京城里关于嘉胤公主的闲话已经从嘉胤公主当街欺女霸男到豢养面首荒淫无道了。
众人因而纷纷惊恐回避，深怕自家儿子哪天被嘉胤公主掳去公主府清白不保，给嘉胤公主留出了宽敞大道。
銮驾过拐角，有一处雕梁画栋的府邸，府邸庄严高耸，只是位置稍差了些，大门不朝正南，住起来难免阴湿。
此时府邸大门正开，进出人员服侍怪异，身着紫衣，额前配银坠，从头到脚挂满了叮当银饰。
段熙好奇，掀开帘子多看了几眼：“这是什么人？”
“回禀公主，”车外云桃应声，“是南楚世子和随行官员。”
“世子汾？”段熙想起适才杨蕊形容的绿色眼眸，不由起了兴趣，“进去看看。”
南楚人初来乍到，庭院里停满了随行马车，南楚官员正指挥着奴才搬运行囊。
见嘉胤公主驾到，众人无不大骇，纷纷跪拜见礼。
“行了，”段熙挥挥手，“本宫随便逛逛。”
段熙暗中观察了所有南楚人的眼睛，失望地发觉他们和凛朝百姓是一致的黑棕，没有什么天生绿眸。
段熙想了想，令云桃找了个官员询问：“你们世子呢？”
“世子在......”官员唯唯诺诺，胆怯地指了指后方庭院里的一颗树，“在树上。”
“树上？”段熙嘀咕，“世子汾莫不是猴子投胎？”
她倒要见见长了双绿眼睛、猴子上树的怪人是什么模样。
段熙带着云桃慢慢走进后院里，一眼瞧见院中最高的槐树上悠闲地荡下来条的修长小腿，靴子上缠绕着繁复银链饰物，偶尔一晃还有清脆声响。
今日是冬日难得的暖阳天，日光大盛、晴空万里，世子汾悠闲极了，躺在细密树叶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大胆！嘉胤公主亲至，还不下来拜见！”云桃厉声呵斥。
世子汾一幅刚听见声响的模样，施施然起身坐直。
但他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上身依然懒散地半靠在树干上，他身上银饰更多，额前配着银质的额配，动作间叮当地脆响，折射出斑点日光碎影，在婆娑树影间散着光亮。
段熙被晃到眼睛，微偏了偏头。
“嘉胤公主——”世子汾拖长了调子，他的汉话意外地不错，没有南楚官员偶尔蹩脚的口音。
“嘉胤公主，天生贵胄，帝宠爱甚......”
世子汾微卷的长发半束在脑后，他歪了歪头，整张脸于是从槐树叶间显露出来，一双绿眸绿意惊心，仿佛段熙最喜欢的簪子上镶嵌的碧玉宝石。
但这碧玉镶在世子汾苍白面庞上，却好似山中毒蛇竹叶青，他嘴唇有笑意，眼眸却阴冷，盘桓多日只等致命一击、注入毒液。
“......但是小公主，你见我是阶下囚，未必自己不是。”
黎汾一字一顿说道。
“你真的快活吗？”
段熙骤然沉下面色，又倏忽笑开。
她容貌本就盛极，此时红唇轻笑，眉目间美艳积压出皇家威势，叫人半点不敢直视。
云桃猛地跪下。
“来人。”段熙语调温柔得诡异，“给我拿下。”
*
质馆内跪倒一片，鸦雀无声。
段熙饶有兴致地看着扣押跪在她身前的黎汾。
即使是这般折辱，黎汾也不见动气，尽管侍卫扣住了他脖颈，不让他直视天颜。
段熙挥挥手，侍卫撤下了黎汾脖子上的手。
段熙上前一步，秀手扣住了黎汾的下巴，施力抬起。
黎汾顺着她的动作抬起头，面上竟还带着微笑。
段熙视线在他绿眸上一扫。
果然，她没有看错。
清润绿眸里分明下一瞬火光大盛，吞噬了所有碧玉般的绿意。
有意思，真有意思。
五皇子、淑妃、还有一个举止怪异的异族质子。
段熙姿态优雅地附在黎汾耳边，轻声细语道：“本宫快不快活不好说，但是你——”
她收起眉间威压，笑容甜美。
“五日内，就会死哦。”
黎汾却只是笑：“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