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圻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今日他穿了件白衬衫，剪裁合衬熨得平整，宽肩一撑饱满有型，衬衫下摆又整齐地收进窄腰，往下黑西裤黑皮鞋，长腿修长笔挺，模特似的站在那儿，很是耀眼。向初禾视线无意识落在他胸口，想到昨晚不得已的窥视，分明是为了救人，却像做了什么坏事，自顾自就红了脸，眼神全场乱飞就是不敢往男人身上落。

    这反应在金泽圻看来自然以为她是紧张，早已将她划入“乳臭未干的职场新人”一列因此见怪不怪，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

    向初禾忙递上表格。

    金泽圻看一眼，道：“学历怎么没填？籍贯和毕业院校也没有。”

    向初禾垂头抠手：“我没上过学。”见男人的眉头有皱起的趋势，她连忙说，“但是你们地府的招聘信息说了只要会法术就行。”

    是这个要求，这女孩的笔试和实战成绩不好也不差，刚好能入面的程度。

    但没上过学是什么情况？

    金泽圻倒不是歧视，只是真的有些稀罕。

    灵族跟着人类与时俱进，现在这个时代找工作也看重文凭。

    往上数几辈，倒还有在门派修行学习的，现在已基本绝迹。就连门派那些老古董，不是隐居就是领工资教书，或者给家底深厚的古老世家子弟当私塾老师。

    有些事必须循规蹈矩，有些则已天翻地覆。

    金泽圻看她：“你没上过学，实战的法术都是跟谁学的？家里老人？”

    他说话期间又扫了一眼她的信息，出生日期也不对。他昨夜回去就找了这女孩生死簿：甲戍年五月廿九生，死亡日期待续。

    双亲亡故。

    作为判官，他居然只能看到这点资料，实在奇怪。

    对比看，她表上写的不仅年份晚了一年，生日更是没一个数字一样。不仅如此，父亲那一栏还填上了。

    向军？难道是养父？

    说起来，她可能也并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收养的，所以才会填错日期。

    活了这么久，金泽圻觉得自己真的是头一遭这么耐着性子去理解别人。若是换做平时，他早砸桌子骂人了。忍耐无他，一是确实没有实质的证据，二来，这个女孩的身影瞧着与昨晚出现的白虎神使，太像了。

    即使整个人被法衣遮得严严实实，他依旧有这种强烈的直觉。

    金泽圻一向很信自己的直觉。

    向初禾自然不愿回答，但金泽圻俊颜冷酷，那双深邃幽黑的眼似古井无波，却散发着无形的威严，眼神秤砣般压在她心口，让初入尘世的小猫颤颤发抖，声若蚊蝇地道：“我……我阿爸教我的。”

    “哦！”他扬了扬声，“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住在鼎山区？”

    她重重摇头，其实已经强忍着泪水。向军生死不明，她又孤身一人，跟任何人提及向军，她都特别想哭。

    金泽圻见她沉默不语，眼眶红红，想到要应付哭哭啼啼的女生，烦躁值终□□速攀升。刚好来了电话，他于是冲向初禾摆摆手，拿着表格离开了办公室。

    待他一走，向初禾解脱般长出一口气，擦擦眼泪，默默对自己说：“别再哭了，向初禾。”

    没多久，何喜就来了，她手臂上缠着绷带，动起来有些迟缓。两人寒暄起来，第一天正式和何喜接触，亲和自然的态度让初来乍到的向初禾倍感欢喜。

    这个办公室四张桌，除了何喜那张，其余都是空的，向初禾挑了她旁边那张，方便请教她问题。她正收拾桌子，便有鬼差匆匆搬来一大摞文件丢在何喜桌子上道：“何喜，紧急哈紧急。”

    “啊？最近是怎么了！？我刚出院好嘛。”何喜当场叫起来，虽然抱怨着，但已经开始跟向初禾分配工作，“有工作啦，我们一起分担一下哈！”

    地府，凡能轮回者身死之后所往之处，判官判善恶，孟婆忘生死，再入六道轮回。

    鬼差则负责登记和抓捕魂灵，规模大的地府甚至会专设“无常部”，其下细分“白无常部”和“黑无常部”，一个负责招魂，一个负责外勤抓魂。

    鼎山区只是一个分府，自然没必要分那么细。颜落星一个主管带手底下十来个人，文职偏多，在她看来能合格出勤的都没三个数。

    还好这年头太平，每天的新死魂也不算多，怨灵发生数也稳定，勉强扛得住。

    但突然遇到这样堆积如山的一年也有那么几回，基本是类似于重大交通事故、泥石流、洪涝等大型灾祸。

    据说某年某地降空前大地震，由于死亡人数实在庞大，人族已经开始展开救援了，鬼差还没把名单列完，大量游魂游荡在废墟之上，迷茫、痛苦、思念等等这些情绪若是群体聚集起来极其容易发酵成怨念，而后催生怨灵，地府总府连夜调派人手，才避免了一场□□。

    这次任务来得突然，距离事故发生只有48小时。鬼差录入新死魂身份后还需要从生死簿上下载属于每个魂魄的灵印，这样他们招魂的时候，新死魂才能听到地府的招魂铃。至于贪恋人间的，还要他们逐一去抓回来。

    总之接下来是顶焦头烂额的时间。

    这些自然都是何喜跟向初禾说的。在灵族之中这些事被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向初禾却都是第一次知道。不过何喜也没嫌向初禾无知，只是在短暂地惊讶之后，便仔仔细细地指导起她来。

    工作需要用到电脑。向初禾前些年接触过几回，向军为了不让她跟时代脱轨，隔一阵子会带她下山溜达。但她也只会二指弹。幸好何喜非常有耐心，向初禾也已经学会使用手机，触类旁通，电脑也勉强上手，但真正熟练起来也花了个把小时。

    不过她学东西很快，本想摆烂但做起事情来忍不住就很勤奋，而且比起之前在山头种田，打打字输入数据实在是躺平般舒适。

    鼎山区地府有专门的员工食堂，何喜也是个干饭人，一到饭点马上带着向初禾下班吃饭去。两人屁颠屁颠到食堂，顶着河马头的食堂阿姨刚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来。

    食堂菜色丰富，荤素搭配均匀，闻着也香。向初禾哐哐点了六个荤菜，鸡鸭牛羊猪凑了个整，绿色唯见肉间装饰的点点葱段芹菜，看得何喜咋舌，笑道：“你很喜欢吃肉诶。”

    “是呀！”她满足地拍手，端着堆成小山高的大米饭刚扒了两口，冷不丁一个声音说：“个子小吃这么多，撑死你。”

    “咳，咳！”向初禾呛得直咳嗽，就见金泽圻斜了她一眼，插兜走过，眼神嫌弃。

    向初禾默默放下饭，对上司的背影咬牙切齿，狠狠捏拳。

    何喜憋笑，拍拍她脑袋顺毛：“食堂的鱼香肉丝很好吃，快尝尝。”

    “鱼香肉丝”立马劝得她双眼亮晶晶愉快地干饭。

    饭后休息片刻，两人又继续投入工作。即使室内放着空调，炎夏的午后难免打瞌睡。

    向初禾正跟自己愈发沉重的眼皮作斗争，何喜忽然将她一阵猛晃，她惊慌地瞪大原本就圆的眼睛，铜铃似的大眼正好瞪着走进办公室的金泽圻，何喜忙笑脸相迎：“金判。”顺便用胳膊肘暗捅向初禾。

    向初禾迷迷糊糊地站好，跟着一起给领导摆笑脸。

    “跟我出外勤。”金泽圻冲向初禾抬抬下巴。

    “外勤是要干嘛？”她这个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

    金泽圻没想到她会问这么蠢的问题，本想骂她，倏然对上这丫头的眼睛，太大太干净，连睫毛也浓密得过分，俨然橱窗里精心设计后高价贩卖的娃娃。

    还有她头上的猫耳朵，悠悠摆动的尾巴……

    浑身每个地方都让金泽圻心痒，这股心痒让他极为不爽，以至于他当即冷下脸，屈指敲她脑袋：“废话多。本体为什么不收起来？”

    “啊？”向初禾当即摸摸自己的头，毛茸茸的触感让她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本体特征虽然不是什么隐晦的东西，但就像公共场合穿拖鞋，对灵族来说是道德和素质层面上的事。就比如吴叔可以自然而然露出章鱼触手，向初禾却会因为被金泽圻指出而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她委屈，现在灵力不够，她也不是故意露的，实在是藏不住。

    嘤嘤，臭乌鸦，还不是为了救你了！

    凝神静气后好不容易收起本体，向初禾于是跟着金泽圻到停车场，一个男鬼差跑出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套没拆的制服递给他后逃也似地跑了。

    看来金泽圻做“冷面阎罗”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穿上。”他把制服丢给向初禾，“用点灵力。”

    向初禾拆开一看，是一件蓝色的长袍，设计简单，只在胸口处绣了个灵府的莲花祥云府徽，和昨晚在鼎山三中去的鬼差着装相同。

    她依言披上，立刻感到一股暖流罩住周身。她好奇地眨巴眼睛，显然又是满腹疑惑。

    金泽圻刻意避开这双眼睛，俊颜疏冷：“这是灵府派发的法衣，能让我们保持灵体状态，没有灵力的人类看不见我们，我们也能无视他们的肉身。”他说着披上自己的法衣。

    身为判官，他的品阶比普通鬼差高，法衣品质自然也不同凡响。赤袍不仅袖口衣襟有镶边黑色绣花，整体布料上还有漂亮的莲花暗纹，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向初禾的与此一比可谓相形见绌。

    他打开车门让她上副驾驶，发动车子后问她：“会开天眼吗？”

    向初禾摇头。

    一点不意外的金泽圻面无表情帮她临时抱佛脚，但甚至没有何喜一半的耐心，教两遍口诀和手诀就放她练习。

    还好向初禾很有悟性，车才上路十分钟，她就成功开了天眼，额头上竖着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路上所有人所有生物都成了半透明，体内一团团漂浮的火焰正不断跳动。

    “喔，这就是灵魂？都是蓝色的。”她忍不住感慨，朝路上瞪着天眼，像第一次出门的狗狗。

    金泽圻意味不明地望她一眼，勉强肯定了她：“学得挺快，灵界学术上称为灵魂之火。”

    “咦，为什么还有其他多颜色啊？”

    “灵魂之火的蓝色越纯净说明生命力越旺盛。灰色是死气，灰色越多说明将死之日越近，全部是灰色就是单纯的死魂，游荡在外要么是迷路了，要么就是贪恋人间不愿投胎，看到一个要抓一个。灵族也是一样的。”

    向初禾暗暗记下来，又问：“那金色又是什么意思？”

    金泽圻罕见地一愣，刚巧红灯于是停了下来，他眯起本就狭长的眼睛：“你看得到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