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策

    而且吞龙江河堤南侧每隔几百米就建造了一个储物塔,里面积蓄了大量石头与沙袋等防洪物资,随取随用。

    这储物塔正是杜衾年先前命人完成建造的。河堤决堤时,便可及时从临近储物塔楼里取用,紧急防洪。

    站在高台上远远望去,许清徽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当初江水自此处决堤时,洪水咆哮着争先恐后贯出、吞噬决口下方的良田与村庄的景象。

    杜衾年大致示意了一番需要修补的河段,而修补需要用到的材料,先前沈怀川已经出资,由杜衾年的人去采买了,将陆陆续续送过来。

    杜衾年则需要提前准备好修补策略与人员安排。

    按照杜衾年的意思,是按照旧方法进一步加固堤坝,如在堤坝现有的高度上再叠加一层,另外在堤坝外墙进一步垒起石块与沙袋,阻止水流。

    但许清徽仔细想了想,内心并不赞同这种修堤的办法。

    因为用这种办法即便此次暂时不会出现决堤的现象,但维持不了多久。

    江堤的主体仍旧在不断被冲刷、侵蚀,河道中的泥沙仍在不断淤积、河床越抬越高,万一出现极端暴雨天气极易决堤。

    同时为了安全起见,江堤周边都不适宜百姓居住。

    但是这周边往往泥土肥沃、水源充足,很适合农耕。

    若如此荒废实在可惜。

    可是很明显,杜衾年并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按照旧方案修补堤坝。

    许清徽陷入矛盾之中。

    她肯定是能够设计出更合适的方案的,可是这样一来她自己势必会暴露在众人面前,后面事情的发展便将由不得她控制了。

    在这阶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只身一人、毫无背景的她展露能力并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辛辛苦苦地为上位者卖命,要么引火烧身。

    许清徽没那么远大的志向,她只是想做条咸鱼,隐藏好她女子的身份,隐藏好她穿越者的身份,攒够了钱之后就离开。

    然后悄无声息地存在,最后也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是,许清徽听见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叩问她自己,就这样,她真的甘心吗?

    她想起来了踞虎寨带她看水稻的江婶儿、风平渡口偷渡的母子、杨氏母女和她们因徭役死去的丈夫与父亲,还有一路上看见的那些难民。

    许清徽感受到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些人和事在她的内心点燃了一团小小的火焰,那火光虽微弱却始终倔强地不愿熄灭。

    许清徽觉得,她不甘心。

    这世道,不应该是这样;这些人,不应该卑贱如蝼蚁般活着。

    她想和这不公的世道争一争。

    无论对手是人还是天道,她都想争上一争。

    *

    “杜大人,属下有一计,不知可行否。大人可能听我一言?”

    众人方才转回到室内,正脱下蓑衣、整理被雨水沾湿的衣裳。

    杜衾年已回到案桌前,摆开桌上的地图。

    这道清脆而又不急不缓的声音在室内突兀地响起,在室内盘旋了几阵,又散入屋外的雨幕中,消失不见。

    众人循声寻去,只看见立在堂下那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其实在女子中许清徽的个子并不算矮,只是周边都是身形高硕的成年男子,衬托之下,倒显得她瘦小而又弱不禁风了。

    可是身形虽瘦弱,周身气场却并不软弱。

    杜衾年望着堂下嘈杂声音中立着的少年,其人身形板直,神色淡然而又坚毅,一双眼睛如刚被山间清泉洗濯过般清亮,穿过人群毫不回避地望过来。

    令杜衾年心头一震。

    他对这个名为许罄的少年有印象。

    起初是平溪县的同僚传来书信,说招聘考试中有名少年十分亮眼;后来聿河清淤,这少年想出了绝无仅有的妙计,用短短不到十日间疏通了往日至少要月余才能疏通的河道;后来堂前问责,这名少年进退得当,勇于担责、辩护同伴,有勇有谋,却又并不居功。

    或许真如传信那位同僚所言,这名少年真的有希望解决困扰龙栖县多年的水患?

    可是杜衾年很清楚,龙栖县水患肆虐,并不全是天灾,亦是人祸。

    杜衾年按下心头种种忧虑,没有展露在外。他平静地坐下,有些疲倦地对许清徽道:

    “你且说吧。”

    沈怀川倚坐在在一旁差役送上的凳子上,望向堂中心的那名少年打扮的女子。他手中的折扇已经合起,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椅背。

    与平时刻意回避他人眼神、降低存在感的行为不同。

    上一次她替他担下山贼贺善的第三招时,也是这个眼神,坦坦荡荡、毫不回避或畏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可是沈怀川知道,她藏在袖笼中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

    “吞龙江水患成因主要有二。”

    许清徽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坚定。

    “一是雨季降水量及上游来水量都过大,导致雨季堤坝承水压力过大,容易冲毁堤坝、造成决堤;二则是吞龙江流出峡谷后,地势变得平缓,流速变慢,江水中裹挟的泥沙沉积下来,且由于江水广阔,泥沙难以清除。积年累月,河床不断抬高,也导致堤坝需要不断加高。而无论是加固堤坝还是加高堤坝,都是治标不能治本。”

    她先前已仔细研究过整个龙栖县的地形和水系图,还有其变迁。

    这些主要得益于郑问渠的家学渊源,使得郑问渠手上的资料都十分详尽,许清徽才能了解得相对清楚。

    许清徽这番话使得堂中众人都十分惊异。

    他们其中很多人也都是治水吏,其中不乏已做了几十年治水吏的人。

    但是他们素日里多只是听吩咐办事,却少有想过这事背后的逻辑与关联。

    “若想解决这两个问题,一需要尽快排水,减小短时间内堤坝的压力;二需要清理掉底部泥沙,降低水位。”

    “先说吞龙江清淤的问题。此前常规用的办法应该是待到枯水期,以人力在水中清理淤泥。这个办法有三个弊端,一是速度慢,需要清理很长的时间,而由于吞龙江水域过广,也难免有未能清理到的地方,效果有待考量;二是需要大量人来清淤,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另外还受不良天气影响,影响进度与清淤人员安全,工程不可控。”

    “再说排水。这个一受来水量的影响,二则是受排水速度的影响。吞龙江上游地区地势较高,所以没有往外排水的支流,加上天气使得降水量不可控。所以综合来看,若不兴修水利工程、对河道进行改造,来水量会始终无法控制。”

    “再来看排水速度。若泥沙淤泥、水位过高,自然会影响排水速度。由于吞龙江本身河道便已十分宽阔了,无需再加宽。所以若能加深河道,疏浚下游河道,短期排水量定然加大,江堤短时间内受到的水流压力也定然会减小。”

    “所以依属下看,想解决吞龙江的问题,一是需要修建水利工程,使得上流来水量可以人为调控;二是需要想办法更高效地清淤与减少泥沙淤积,加深河道。”

    “譬如在上游选址修建水库,可以调蓄洪水的同时,也可以江水量集中,利用洪水冲淤。”

    许清徽一番话毕,满座皆惊。

    无人想到过,她居然能对吞龙江水势有如此剖析入底的见解。

    半响,杜衾年回过神来,先是吩咐了堂中其他人去执行各自的任务,然后才回应许清徽。

    此时堂中只剩杜衾年、许清徽、沈怀川及其信任的几人。

    “十三年前和六年前,吞龙江也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决堤,你可知道?”

    杜衾年面色疲惫,像是突然沧桑了好多岁,问许清徽的话语也有些飘忽。

    “只是听说过,并不是十分清楚。”

    许清徽如实作答。

    “龙栖县前任知县、冯信成冯大人,便是于十三年前那场严重的决堤后不久上任。冯大人本是龙栖县人士,只是早已举家迁至京城。当时冯大人在京中刚刚中举,娇妻幼女,前程似锦。但是听闻家乡水患后,毅然自请来此做了知县,甚至辞去清川知府的官职不受。”

    “如今我们看见的这条河堤,也是那时冯大人组织人员兴建的。”

    杜衾年的语气中有着满满的尊敬与追念。

    “当时冯大人自京城而来,带来了管家拨给的充足赈灾银粮,才得以修成此堤。此后,冯大人也多次想过对此堤进行改建修补,只是后来能拿到的赈灾粮和赈灾银都越发少了,此事只得作罢。”

    “六年前,在吞龙江尚未决堤之时,冯大人已经发现端倪,提前做好了准备,才万幸使得百姓未遭受严重损失。当时清川府多地受灾严重,所以官家御派钦差送来赈灾粮和赈灾银。冯大人本欲用拨给龙栖县的赈灾银重修江堤,可是修到一半时,天气逐渐好转,洪灾已逐渐消退。”

    “洪灾消退了不是好事吗?”

    许清徽奇怪地问道,为何杜衾年回忆起此事的神色,还是如此眉头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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