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可有办法救她？”长溟眉头紧锁，眼神焦急，与过去不染凡尘的圣人判若两人。

    疏柏深吸一口气，道：“为师已经通过千里镜去看过她，她已有魔气入体，又被穷奇控制，恐怕只有……”

    疏柏望向面前的长溟，面色为难，似乎这句话很难说出口。

    “无论什么办法，师父但说无妨。”

    长溟此时却是出乎疏柏意料的镇定，他手里紧紧握住从衣袖中掉出的，之前自己舍不得吃的青色果子，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它变成碎屑。

    疏柏长叹一口气，声音低沉嘶哑： “以你神骨，换她灵识归体。但……这还不够。”

    “我之前说过她身上邪气太重，镇魂塔中逃逸而出的鬼魂恐怕和穷奇谈了一笔交易，如今附身于她。若要她醒来，还需将鬼魂驱散……”

    疏柏脸色苍白，脸上映出的沟壑使他不再说下去了，短短时日内苍老了至少两万岁。

    他望着长溟，脑海中却回想起他年少时练功钻研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再说下去了，但他明白长溟已然知晓了他的意思。

    没了神骨，他就是凡人根骨，与寻常小仙一般无二，空有一身功力又有何用？在这具身体里，任凭再强大的功力也断无可能使出五成。没了神骨，长溟这么多年的苦练钻研可以说就白费了。

    至于镇魂塔中的鬼魂，疏柏很早之前就与长溟提到过。镇魂塔中的鬼魂与一般鬼魂不同，戾气至阴至重，无法度化，也难以令其消散，唯一转移的办法就是以身体为容器。

    若是在从前便也罢了，长溟有神骨在体内，尚能镇住这鬼魂。但若是长溟失了神骨，再引鬼魂入体，无异于引火上身，凡人根骨最多一日，便会油尽灯枯，星辰陨落。而再入轮回之时，也会多受很多苦。

    “好。”

    神骨意味着什么，长溟岂会不知？失去了神骨，再引鬼魂入体，无异于自杀，但他却突然笑了，似乎无所畏惧。

    因为在他看来，以一个只能用寒气延长生命的将死之人换他的沧月，这买卖，太值了。

    疏柏听见长溟的笑声，竟也不觉得他疯癫，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惋惜：“长溟，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努力，最有悟性的，也是……最重情的。”

    “长溟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如今发现为一人没错，为苍生也没错，只是……”长溟的深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泛起涟漪，眸色渐凉，“只是我要食言了。按她的性格，若是我不辞而别，她定会像从前一样恨我。”

    “但我只要她活着。”

    睡梦过后，长溟便醒了。他知道子夜已过，身上的游魂钉又开始在体内游走，经脉之间泛起阵阵刺痛，他甚至都没有闷哼一声，似乎早已习惯。

    他动作极为轻缓地走到靠在墙壁上，毫无知觉的沧月身前，纤长且指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她乌黑柔顺的发丝。

    他明白，他是在告别。

    从前的他觉得若有一天自己将要陨落，自己必然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因为他无所爱，亦无所恋，如今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竟开始贪恋起这世间了。他知道，他的凡念皆源于她。

    温热的唇落在她光滑细腻的额间，随后缓缓划过她的鼻骨，停留在她浅淡的，柔软的娇唇。很轻的一个吻，却是长溟在这世间仅有的留恋。

    “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恨我也好，只要你活着，你就不会忘了我。”

    长溟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随即轻轻点入额间，金色的流云印记竟随即浮现。

    长溟凝聚内息，眉眼坚毅，逐渐灌输灵力于指间牵引神骨离体。

    这个过程最为痛苦，很快长溟的气息便略显紊乱，光滑的脖颈处青筋凸起，额间沁满了汗珠。

    长溟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最终落于沧月额间，如燕轻宛入。此时，沧月额间流云印记忽明忽灭，而在长溟的额间却再也寻不到这原本属于他的神骨印记。

    长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恍若一片原本汹涌的大海，逐渐归于平静，直至寂静。凡人根骨，竟是这般感觉。

    不过他的眼眸深处仅划过片刻的失落，便归于平静。是了，长溟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如今的结果他早就料到，现在还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救她了。

    长溟走到沧月身旁，双手落在她的后背两侧，合上了双眼。整个过程持续了半宿，长溟已然感觉到凡人根骨带给他的力不从心，但他从未想过停下。

    黑烟逐渐离开沧月的身体，顺着长溟的双手一度侵入他的身体，仿佛想要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令他不得安宁。

    但大功告成的那一刻，长溟是笑着的。他看到沧月苍白的嘴唇染上了血色，脸色也逐渐恢复，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长溟小心地将沧月抱到他认为最平坦，没有碎石的一处墙壁旁，使她靠在自己肩上。

    “其实神仙也怕死，但我更怕失去你。”长溟靠在沧月的耳畔，轻语道，眼眸仿佛凝了一层霜雪，闪着微光，深情款款。

    “希望有来世吧，让我好好补偿你。”长溟很想一直这么抱着沧月，直到沧海桑田，万物更迭，但胸口愈发强烈的翻江倒海的疼痛却将他一次次拉回现实。

    长溟侧过身，痛苦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他随即施法，将地上的血迹小心地掩盖过去。

    长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该走了。

    长溟温柔地放下沧月，艰难地转过身去，让自己不再看到沧月一眼，因为他怕他自己会忍不住，再贪恋这世间一回。

    体内的游魂钉在鬼魂的驱使下发作得愈发猖獗，几乎散尽了长溟浑身的经脉，他已经无法御剑，只好克制着疼痛，缓慢地走上了玄阴山巅的一处雪原。

    不长的路，长溟竟第一次如此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他直接不顾一切地躺在了一片雪地里。

    子夜已过，在夜幕的映衬之下，长溟望见天上的星辰闪烁，美得令人失语，但他却久久地凝视着那原本最亮的一颗星辰，看着它的光亮逐渐变得微弱，也终会有泯灭的那一刻。

    每一个神仙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星辰，当这颗星辰如流星般坠落之时，他便陨落了。而这颗位于东南方的原本最亮的星辰，便是属于长溟。

    在他还没有拜师学艺之前，他的星辰就如这茫茫星空中的其他星辰一样微小到令人分辨不明，但当他一步步刻苦钻研，最终成为上神之时，他的星辰也随之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如今他相信，星灭之时便能换来重生，他只愿自己的来生里，他能肆意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也不顾一切地去爱自己想爱的人。什么规矩束缚，什么世俗偏见，通通是狗屁！

    长溟躺在雪地里，这么想着，竟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不知过了多久，在最后的时刻，他望着星空，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辰如流星一般坠落于天际，他知道，属于上神长溟的此生，终究是要结束了。

    又过了小半日，沧月才在洞穴中醒来，她揉了揉眼睛，舒展了筋骨，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出乎意料得轻盈，体内的浊气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重了。

    但当沧月环顾四周，却始终没有发现长溟的踪迹。然而正当沧月有些焦急之时，却感觉额间隐隐泛过几分凉意，透过透明的冰块，沧月看到了自己额间的流云印记。

    沧月深知自己的额间从未有过如此印记，她伸出右手，缓缓抚上额间，那流云印记忽明忽灭，却仿佛早已与她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沧月总觉得胸口发闷，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先是去往了长溟平日里疗伤的玄潭，没有找到长溟的踪迹，她于是干脆放弃漫无目的地寻找，从袖中掏出千里镜，千里之内的景象便完完整整地浮现在沧月面前。

    那种窒息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竟是的沧月有些透不过气来。

    沧月透过千里镜望遍整座玄阴山，最终在山顶的一片雪地里找到了长溟的踪影，沧月几乎在第一时间出现到了长溟身旁。

    但令沧月没有想到的是，长溟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脸上褪去了血色，竟像是……

    不可能！沧月在心里无数次地安慰自己，才稳住神志。

    “长溟。”

    沧月轻轻地唤了一句，似乎怕是打扰他。她揽过长溟的肩膀，他却软弱无力地靠在自己的肩上，没有一丝神情。

    泪水已经不受控制从眼角滑落，沿着细腻光滑的肌肤，落入沧月的唇角，一时苦得发涩。

    “你在骗我，对不对？”

    沧月似是在哭，又好似在笑，她用微凉的掌心轻柔地抚上长溟的脸庞，自掌心传来的却是刺骨的寒冷，她已经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了。她什么都知道，但她却无法接受，也不敢相信。

    “沧月！他已经死啦！”心神不定之时，沧月体内的穷奇乘虚而入，冷笑道。

    “给本尊闭嘴！”沧月的眼眸渗出几丝鲜血，看上去模糊不清，眼底的戾气却仿佛能将这三界的一切化为灰烬。

    然而，沧月望向长溟的时候，却已经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与之重叠的记忆却随之一齐涌上心头。

    曾经，最疼他的哥哥死在她的怀里。如今，她最爱的人也死在她的怀里。

    她一时间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是魔鬼妖孽，是不祥之人，爱她之人和她所爱之人都会一个一个死在她的面前？

    沧月终于忍不住发出歇斯底里地嘶吼，但她仍像发了疯一般紧紧地抱住他，似乎只要不放开，他就还会醒来。

    但是残酷的现实没有给她太长的时间，等到阳光撒下的那一刻，长溟的灵识便开始消散了。任凭沧月如何想要抓住，都是无济于事的。

    正在此时，沧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记得魔域有一盏聚灵灯，只要她能集齐长溟的灵识，她或许就能让他复活。

    对！对！沧月发疯地一般大笑，她动用全部内力想要留住长溟的灵识，但山顶的风却十分猛烈，将沧月好不容易聚集的灵识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一大半，只留下支离破碎的灵识被沧月小心地护在怀里。

    就这样，沧月模样狼狈地回到了魔域，整日整夜地呆在自己的寝殿里，守着那一盏锁着支离破碎的灵识，却始终没有一点光亮的聚灵灯。

    外面的人都说沧月疯了，但魔域却没有一人敢觊觎至高无上的魔域之主的位置，只因传言长溟走后，沧月的手段毒辣更甚往日，因此竟也没有人敢冒犯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魔域却光临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