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烬夜微微垂眼，目光却一直死死地盯住虞珩，他深深地沉了一口气，声音相比以往有些低沉：“后来呢？”
“后来主上在浮公子的府邸中养了一段时间的伤，痊愈后第一时间就是追问母族的下落。”
虞珩不再与那双深如幽潭的眼眸对视，而是将视线静静地落在了面前的残石碎片上。
浮烬夜心头一紧，层层阴云仿佛随着他心情的起伏想要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胸口，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浮公子自知瞒不过主上，还是选择告诉了她。他原以为主上会心中激愤，冲入北海，但主上却没有这么做。”
“主上心中固然愤懑难平，但她也猜到她之所以能够安好地留在魔界除了浮公子放出的消息外，也有不少她的旧部参与其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外界相信主上真的身死。”
虞珩眸色渐凉，但每次提到虞连语，他的眼眸中流露出的还有誓死的衷心。
“因而如果主上真的闯入北海，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那些蛟族还会背上更大的罪名，受到更大的□□！”
“所以主上没有这么做，但我第一次看见主上的眼眶微微红了，她靠在浮公子肩上，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浮烬夜望向青潇湖连同的远方，仿佛还能透过层层水雾看见那个在战场上从不言败，浴血奋战的女将军却在微凉的月色下，眼眶润湿。
“主上后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不能辜负他们的情义，只要有半分希望就定要让那些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那几万年里，主上整夜难眠，一心想着在暗中集聚力量，而浮公子只要一处理完魔族的事务就会来陪主上，也把主上背负着枷锁的心一点一点捂热。”
“后来浮公子向主上求婚，又在府邸中成了婚，之后主上怀了孕，就有了少主您。”虞珩谈起那些视若珍宝的往昔，眼眸深处仿佛隐隐露出微光。
但很快，他又仿佛悲痛难耐：“一点！就差一点！主上就要成功了！”
“那天主上让我出去采购一些东西，自己则与浮公子留在府内，结果我后来得知，浮公子的死对头肃无向当时的魔尊揭发了浮公子传出假死消息，又藏匿主上的这件事。”
一旁的燕鎏夕和沐宁润听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魔尊当时震怒，直接派人将浮府团团包围，只是当时府中并无人。浮公子提前听到了消息，但还是在带着主上逃亡的路上被魔兵包围了。”
“浮公子与主上拼死相抗，一时间尸横遍野，但敌人毕竟有成千上万，他们寡不敌众，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浮烬夜眼尾已被染红，魔气仿佛渗透了玄衣，一时间在青蓝色的湖水中蔓延开来。
然而，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虞珩，仿佛要逼他继续讲下去。尽管他已经猜到，一些注定的结局 。
凤司翎看到他这副模样，同样很不好受，她朱唇微启，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抚上他宽阔的肩膀，给了他身后的依靠。
她明白，事实有时候固然残忍，但若是被剥夺了知晓事实的权利，这远比前者更残忍。
“当时浮公子遍体鳞伤，还是护在主上前面，肃无得了魔尊之令，就在主上的面前……用……魔界对待叛徒的刑罚……处死了浮公子。”
虞珩已经不忍说下去，讲到后来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眸中泛起丝丝泪光。
浮烬夜脖颈处青筋凸起，他的右手紧紧握拳，强大的力度致使指甲几乎要刺穿血肉，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来。他笔直地坐在凤司翎身旁，气息紊乱。
浮烬夜比谁都明白，魔界曾经一直延续的，处死叛徒的手段。
无论是废其筋骨，还是断其手脚，残其五识，种种都是惨无人道，能折磨人至死的手法。
他不敢去想象亲眼看到自己挚爱之人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她，该有多么绝望。
说到这里，虞珩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主上悲痛至极，但仍然反抗到最后一刻，最终被擒！”
“我后来听传言说，当时仙界听闻了主上假死的消息，派人告知当时的魔尊，希望将人交给他们，送到仙界。”
“后来，主上便被送往了仙界，再无音讯。也就是最近，我收买的人，才透露出一点主上的消息，但消息是否可靠，还未可知。”
虞珩叹了一口气，眼底尽是唏嘘，但望向浮烬夜的眼神中仿佛还留有几分庆幸，道：“幸好……幸好主上和浮公子当年提前将少主您交给了婆婆，您才得以安然无恙。”
然而，浮烬夜那一张俊美无边的脸颊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庆幸的神色，相反，他右手攥紧的力度似乎更大了些，平整的指甲竟真的如一把利刃刺入肌肤。
滚烫而殷红的液体从掌心渗出，染红了他靠近右手的一小片玄色衣袖。
虞珩虽然只与自家少主相处了片刻，却也早就察觉到了他与面前这位身着绛紫色玄纱长裙的女子的不寻常关系。
在这段时间里，他觉察了二人的眉目传情，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家少主对这位女子的深厚情意。
而他也觉得面前的女子虽没有穿着华服，但眉宇之间的贵气与傲气是难以掩盖的，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面前女子绝非寻常人。
但有一件事虞珩猜到，或许在这个时候，只有她的话少主才能听进去。于是虞珩找了个借口领着一旁的燕鎏夕和沐宁润去了不远处残留的亭子中暂坐，一时间只留下浮烬夜与凤司翎两人。
“浮生。”
凤司翎终究还是开了口，她静静地望着他，一双矜贵清冷的凤眼中此时多含了半分悲凉，却更余几分灼热。
她如何能不懂他的悲伤，他的恨意，但她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自己而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但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夫人的消息，或许，这便是转机。”
三界之人不会想到，那一双世人皆惧，傲视万物的凤眼竟在此时流露出柔情与坚毅。
他望着她，深蓝色的眼眸中的波澜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松开了右手，掌心上满是血迹，在浅色的肌肤上显得尤为醒目。
良久，他定定地道了一句：“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低沉，略显嘶哑，又夹杂着些许残余的歇斯底里的味道。
突然，浮烬夜感觉到脸颊上传来温热的触觉，才发现她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似乎想要把一些属于这个尘世的热气传递给他。
四目相对。
“浮生，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你要找她，我就陪你一起找，直到找到为止。”
“肃无已死，你若要报仇，我便助你踏破云英门，让那些残害北海一族的人付出代价！接你母族回家！”
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并不似寻常女子一般柔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但此时此刻，他却听清了她声音里的那份坚定与力量。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愿意，她就会履行她的承诺，将云英门碾成灰烬。
想到这里，浮烬夜竟不知为何感到心头一酸。他微微抬头，望见灼灼目光的那一刻，压抑在心头的所有情绪似乎寻找到了突破口，一瞬间迸发而出，几乎吞没了他的理智。
浮烬夜环上她那细腻修长的脖颈，将她一下子拉入自己怀中，耳鬓厮磨。他疯狂地想要感受她的气息，借此寻求一些心灵上的慰藉。
凤司翎轻轻地抚上他的后背，以及给予他更多的安慰。
“好。”他低低地道了一句，似在回应她的承诺。
此时的虞珩发现燕鎏夕和沐宁润对蛟龙之事十分好奇，正给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一些旧事。
“你们蛟龙的眼睛是不是都这么好看啊？”燕鎏夕望了望虞珩那一双不容忽视的蓝色眼眸，又想起自家尊上恍若幽潭的深蓝色眼眸，忍不住问了一句。
然而不知为何，看着燕鎏夕这么直愣愣地顶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男子，沐宁润竟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心里别扭得紧。
虞珩似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道：“大多数蛟龙确实都生有一双蓝眸，但像我家主上还有少主这么好看的眼睛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燕鎏夕想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细细品来，这话说的，那是相当中听，相当有水平！
燕鎏夕正想到此处，看见浮烬夜与凤司翎走了过来。她仔细观察，发现自家尊上的脸色已然比刚才好了不少，心里难免去想自己姐妹的好本事，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勾。
“虞珩兄，若你愿意，今后就留在我身边。关于母亲的消息，还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浮烬夜声音依旧低沉，但已不负刚才的沙哑，他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仿佛再一次笼上了夜幕，令人不能轻易窥探其中的情绪。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少主所托！”虞珩眼神坚定，再一次行以臣礼。
浮烬夜转过身望向凤司翎，眼底的阴霾尽数散去。他淡然一笑，伸出了指节分明的右手：“走吧。”
凤司翎微微颔首，将左手放在了他那温度有几分炽热的掌心，再轻轻合上。她的动作放得很缓，小心地避开了刚才弄破的伤口。
虞珩这个时候忍不住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面前的两人，只觉在这粼粼的波光的映衬下，宛若一对璧人。
恍惚间，他竟似看到了虞连语和浮易的影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浮烬夜在这片青蓝色湖水中如鱼得水，他搂着凤司翎柔软且盈盈一握的腰部，行动极快。
但浮游了没多久，二人竟隐隐看到湖水深处的白色光亮。浮烬夜放慢了速度，又走近了些，终于看起来那光亮的来处。
层层湖水翻涌而出，竟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水幕，那水幕的边缘隐隐散发出银白色的光亮，使得整个水幕恍若一面银镜。
燕鎏夕，沐宁润和虞珩此刻也到了二人身后，目光同样被这道水幕所吸引。
“少主，这是我们北海蛟龙一族的至宝回溯镜。只要人被这回溯镜的光亮一照，便会看见前尘往事。”
然而话音刚落，凤司翎就看觉到一道刺眼的光芒向自己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遮挡，但依旧感觉一阵晕眩。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她却看见了一个厚重的红狐毛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用自己软软糯糯的小手拽着一个紫衣少年的衣角，用那少女独有的甜甜的声音唤他：“漂亮哥哥。”
然而令凤司翎惊讶的是，那紫衣少年生有和浮烬夜极其相似的长相，同样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和一张玉色的薄唇，就连抿嘴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这些她不会记错！
接着，凤司翎的眼前又快速地划过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她顿时明白过来，如虞珩所说，那应当就是她前世的一生！
她看到了那个名叫沧月的少女起初懵懂的心事，也看到了她家破人亡，身着一袭破碎不堪的红衣跪坐在一片茫茫冰原之上，死死地抱住一个青年男子，留下眼泪，唤她哥。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凤司翎看到那青年男子的正脸时略微少了几分惊讶，但依旧忍不住心头一紧。
她不会看错，那双自带风流的桃花眼。那被前世的自己唤作哥的青年男子，竟是沐宁润！
画面很快再次划过，但凤司翎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和前世的那个自己共情，尽管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她依旧会为她浅浅一笑，也会为她暗暗留下泪来。
虽然凤司翎也不知为何缘由，但还是觉得这一切，真实得有些虚幻。
水幕中随即倒映出那个明艳张扬，杀伐果断的魔尊沧月的影子。
凤司翎明白她的执着，但当她看清那在灯光晦暗的独幽殿中发生的无数个携云握雨的荒唐之夜时，她的脸颊很快变得炙热难耐，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魔界有那么多寝殿，而他却偏偏选择独幽殿的原因。
但很快凤司翎心头便有了疑惑：莫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这怎么可能……
然而还没等她多想，她就看到了最后的结局。他终究为她而死，然而临死之前，他望着那属于自己的一颗星宿，心中惦念的却只有来世之约。
凤司翎的眼眶润湿了，眼尾隐隐泛红。
而前世的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与天斗，最终也没有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