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相怜

    出租车开到江岸门口,被拦停。

    沈幼卿报了房号,保安才放行。

    沈家在一楼,知道她要回家,门照常开着条缝。

    芡实鸡汤的香味飘出来,像饭店的标准味道,而非家的烟火气。

    沈幼卿轻手轻脚关上门,没发出半点声响。

    “爸,妈妈。”

    中式装修的客厅,入眼只有深色实木与墙壁的颜色,庄重、严肃。

    墙壁上挂的书法,笔锋粗而锋利。

    沈父坐在沙发上喝茶,沉沉“嗯”一声,没受半点打扰。

    妈妈在旁看书,回头瞧见她,取下眼镜,平和温柔:“回来了,吃饭吧。”

    母女两的脸似一个模子刻出来,岁月没能在沈妈妈脸上留痕,只赠与年长者风韵。

    黑发一丝不苟高挽,温和从容,那双与沈幼卿别一无二的浅褐眼睛,有种阅历千帆的平静。

    “好。”沈幼卿微微笑,将包放到中式黄花梨玄关柜上,去洗手间洗手。

    沈家餐桌上,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用餐规矩。

    先喝汤,后吃菜。奶白陶瓷汤勺,轻放轻拿,不会与同色瓷碗碰撞出声响。

    沈幼卿忍不到结束。

    她觑一眼坐在餐桌一头的沈父,如常严肃,脸色看不出好坏。

    妈妈坐在对面,瞧了她一眼,不语。

    她犹豫开口:“爸爸。”

    “什么事?”沈父抬眼。

    没有特意保养的中年男人,眼角三两条褶皱,深褐双眼平稳其外,锐利内藏。

    每回有事相求,单与他对视,沈幼卿都压力重重。

    皙白拇指与食指摩挲勺柄,她尽量问得平常:“市里最近有看中的什么项目要扶持吗?”

    体育运动如此多,兼顾全面太难,天平倾斜,顾此失彼才是常事。

    台球运动并非全民大众,更是完美的理由。

    沈父随口“嗯”一声,看样子不想多说。

    这种情况下,应该见势就收。

    但事关重要,沈幼卿斟词酌句说:“明年中台协要选人,为世锦赛做准备,如果这样下去,容城可能没人能进国家队。”

    台球非全民大众的运动,没有特定国家队,只在世界比赛前两年,临时从全国各赛排名中选人组队。

    所以最近赞助商撤资,让容城台协急如热锅蚂蚁。

    “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沈父放下筷子。

    餐桌安静,筷子与瓷碗磕碰出的细微声音,尤其醒耳。

    沈幼卿的背下意识打直。

    这是她从小到大,挨骂时的习惯动作。

    “你只需准备好明年出国留学。”沈父沉静看她,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倾过黄花梨木餐桌,“至于其他,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

    是叫她毕业后,就乖乖出国留学,别想着再打台球。

    沈幼卿垂眼,用筷子挑着碗中米饭。

    乌鸦羽毛似的长睫毛,将浅褐琉璃池中情绪遮挡干净。

    当初她坚定地忤逆他们时,谈判了约法三章——大学期间她可以打台球,但毕业后必须听从他们安排,出国念国际政l治,走他们想要她走的路。

    她清醒地明白,自己并不愿走上那条看似康庄大道的路,约法三章只是拖延计。

    但约期将至,她却已黔驴技穷。

    “吃饭。”沈父收回目光,点到为止。

    佳肴丰富的餐桌,恢复祥和,仿佛无事发生。

    吃完饭,沈幼卿陪爸爸在在客厅看新闻。

    沈妈妈从厨房端出水果盘,放到茶几,她到沈幼卿身旁坐下,温声开口:“明天去看看你姐。”

    周遭空气短暂地凝滞片刻。

    沈幼卿点头,乖柔答应:“好。”

    姐姐是家里禁忌,姐姐出事前,父母的重心都在姐姐身上,于她要宽松许多。

    如今把姐姐那一份也加注在了她身上。

    沈幼卿用叉子戳一块冰甜西瓜,斯文放嘴里,细嚼慢咽。

    她闲聊般提起:“妈妈,我周天就回学校,有点事要处理。”

    平日若无事,她都是周一赶在上课前回校。

    沈妈妈侧眸,投来足以将她看穿的温静眼神,缓声开口:“你那男朋友,交往的时间有些久了。”

    沈幼卿顿住。

    与陈书彦谈恋爱,是她叛逆的开始,所以约法三章里也包括他。

    陈书彦非父母心中良婿,当初坚决不同意,她义无反顾,换来他们稍退一步。但他们认为她只是没谈过恋爱,想要体验,体验足够,就该回头了。

    若走上家中安排那条路,未来她的婚姻,必定要起到作用的。

    妈妈在提醒她,她该与陈书彦分手了。

    夜色越来越浓了,微微的凉意将春末暖热代替,作息规律的沈家人,陆续沉入睡眠。

    窗下书桌,台灯明亮。

    宣纸铺展,年轻少女握笔姿势标准,软毛笔尖蘸墨,笔笔秀丽藏锋,一字一字跃然纸上。

    ——“不要多想。”

    ——“你那男朋友,交往的时间有些久了。”

    两句话像被拉了发条,循环复始地在沈幼卿脑大脑里回放。

    扰得她无法入睡,索性爬起来练字,静心。

    沈家从无重男轻女这类腐败思想。

    爸爸常训诫两女——“沈家不养废物”。对她们的教育,方方面面,亲自把关。

    书法笔墨更是手把手教导。

    不可过分漂亮秀软,更不能锋芒显露,要一眼看去无害,细究却力量深藏。

    沈幼卿曾经十分认同爸爸的教育理念,如今却抑郁于他们高压的控制。

    写完两行字,沈幼卿才发现。

    自己笔下,白纸黑字,仍是那两句。像森林中的浓雾迷障,将她深深笼罩。

    这些心底的积淀,长居牛角尖的父母不会在意,更不敢说。

    她只敢跟一个人倾述。

    “姐姐,明年就毕业了,我真的不想出过留学。”

    “无人”吧台,沈幼卿撑着脑袋,耸眉搭眼地望着正在台后调酒的清冷女人,“我只想一直打斯诺克,怎么办嘛。”

    “无人”是姐姐开的家酒吧。

    门头店招上龙飞凤舞地题“無人”两个字,盖红墨印章,此外无任何画饰。

    吧台上,摆着装饰用的挂杯,女人面前,有盒香烟,与烟灰缸。

    灯光暗暗,衬得台后女人脸庞更冷。

    “那就不留。”沈念卿面无表情,将一杯盛着橘色液体,散发浓浓果香的玻璃杯推到她面前。

    来结账的人瞧见,微醺打趣一句“来酒吧还喝果汁”。

    沈幼卿朝那人笑笑,对沈念卿的冷漠习以为常。

    姐姐这话,别人听或许会觉“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仅有复杂。

    营业到天明的酒吧,与姐姐原本的职业,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一开始,沈幼卿是震惊的。

    到现在,她理所应当地觉得,姐姐就应该干这个。

    自由又冷静,漠然却浪荡。

    浑身都散发着矛盾,但不违和的魅力。

    “我要是能像姐姐你一样就好了。”沈幼卿叹气。

    可她顾忌太多,做不到像姐姐这样,完全忤逆父母。

    沈幼卿目无焦点,盯着玻璃杯中漂亮的液体。

    说完,端起豪饮半杯。

    也只有在沈念卿面前,她才会放开一些,抛开时刻注重的礼仪、教养。

    因为,沈念卿是最不在意这些的人,或者说,她什么都不在意。

    沈念卿刚坐下,听到这句话,突然抬眸盯着她,冷冷说:“不要这样说。”

    沈幼卿噤声,明白姐姐为何突然有了情绪。

    三年前,姐姐是刚实习结束的新手医生,被派往落后国家的疫区支援,同行带她的师兄在医闹中不幸牺牲。那师兄与她情义如何,她不了解,姐姐也从未说过。

    只知姐姐回来后,就变得像机器人一样,冷漠、没有情感。

    医生说是应激性创伤,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也许一辈子不会好。

    更没有办法再做医生。

    因失去感知与情绪,才做到彻底无视父母管教。

    这是沈幼卿没办法做到的。

    沈幼卿心疼姐姐,可一边又卑劣。

    正因为姐姐如此,自己才敢肆无忌惮在她面前倾吐,发泄。

    同时,也唤醒了她心底,被封印的小恶魔。

    明白自己戳到姐姐痛楚,沈幼卿盯着烟灰缸里明灭未熄的烟头,若无其事转移话题:“姐姐,你知道时宴礼吗?就是阿彦老板。”

    沈念卿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不在意回答:“听说过。”

    “我听阿彦说,他正被父母联合打压,现在恒世上下可忙了。”沈幼卿端杯喝一口,丧着脸说:“太惨了,跟我简直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沈念卿指尖香烟火光清晰,黑暗中的双眼如一池死水,毫无波澜。

    沈幼卿不在乎,只想倾泄情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惨的人呢。说出去都没人信,父母打压儿子的公司,多荒唐。”

    “可我就信,毕竟我们同病相怜啊。”她大口饮完剩下,眼眶一热,泪如珠滚落。

    不想让姐姐看见,垂下湿润眼睫,试图借昏昧掩饰自己。

    还未来得及擦眼泪,身后有人轻笑。

    “那么同病相怜的沈小姐,可否正式认识一下?”

    耳熟的男低音,磁性沉散,十分有辨识度。沈幼卿脊背一僵,心存侥幸回头。

    男人背光而立,身影格外高大伟岸。

    他穿着跟那晚打球类似的黑衬衫,领扣松开两颗,衬袖半挽,露出肌理清晰的小臂。昏暗灯光将宽肩窄腰的身形勾勒得若隐不清,反倒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自然泄出的上位者气场,与周遭混沌格格不入。隐于暗处的双眼,居高临下地瞧着沈幼卿。

    脸上未干的泪滴发凉,沈幼卿在黑暗中与男人对视。

    看不清他的眼,却惊觉,自己像只被野狼盯上的兔子。

    显然,整个话题,从头到尾,被他全听见了。

    全听见了!

    沈幼卿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羞耻感。

    高高在上大总裁,被她编排多凄惨。

    好了,现在她明白,惨的只有她一个人。

    怎么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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