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入夜后的含元殿,婢女鱼贯而入掌起宫灯。

    暖黄的火光映照着金梁玉柱,其上双龙腾云盘飞。

    殿内丝竹管弦舒缓悠扬,以微弱的响动烘托气氛,却不会掩盖众人言谈的声音。

    宋辞随同陆行川坐在了偏上一些的席位,动作拘谨地用银箸捅戳着盘中的食物。

    身旁客套虚伪的对话传进耳中,她低低偏过几分视线,没有直接看人,而是将目光的落点放到了陆行川的盘子上。

    “咱们小侯爷颖悟绝伦,就算早年间爱玩一些,等收了心,还是远超同龄人一大截!”

    “赵大人说的是,如今眼见陆公子已能独当一面,想来侯爷也能放下心,安享晚年了!”

    陆行川的笑容,礼貌中透着距离感。

    果然当人到了交际场,纵然潇洒不羁如他,坦率明朗如他,到最后亦学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他笑道:“郡王爷及将军的谬赞,行川愧不敢当。晚辈身上还有着许多不足之处,还希望诸位日后能够多多教导指正!”

    “哈哈哈!”其中略粗犷些的男子捋了一把胡子,连连指着陆行川:“这小子!我看着你自幼长大,小时候去你府上与你父亲吃酒,你还举着桃木剑扎我屁股呢!眨眼间竟连这种客套话都学会了?”

    另一皮肤白皙细嫩,看起来便养尊处优多年的男子也跟着笑了,哼了声,调笑道:“那八成就是了!陆侯爷见这小泼皮太难管教,只能团起来一把将其塞进国公府……”

    说至此处,他顿了顿,才启口继续:“跟着我那贤侄一道长大的,就算有十张嘴,到最后也得给你哑了九张。如此压抑辛苦,又怎敢毫不长进?”

    陆行川垂眸浅笑,转而重新抬起:“殿下待我很好,从不约束我的性子,还教会我许多学问,以及为人处事的道理。说起来,我能有今日全要感谢于殿下,谈不上压抑辛苦。”

    “瞧瞧!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哈哈哈哈,行川啊!见你这模样属实惹人喜爱!今日要不是你带了女眷来,我都想把我家那小女儿许配给你了!”

    陆行川笑得尴尬,摆了摆手:“将军玩笑了,晚辈如今只想成就一番功绩,延续氏族荣光。至于成亲的事……既已成定局,那便不急于一时了!”

    他兜兜转转,闪烁其词,到最后也没给出明确的回答。

    想也是了,一边要搪塞联姻,另一边又要尊重宋辞的想法,不禁令他感到进退两难。

    草草结束寒暄,他回过头去看身旁的宋辞。

    见她没有露出什么恼怒迁责之色,乖巧恬静地吃着席面上的菜品。

    “怎么样?御厨们做的菜好不好吃?”他将上半个身子凑近过去,压低声音耐心询问。

    “嗯。”宋辞点头:“很考究。”

    顺着她的话放眼过去,席上有冷有热,主食点心,还有一道细煮慢炖的压轴汤品。

    烹制届有一句话,叫做千人千味。指的是同一种食材、同一道菜品,不同的厨子会做出不同的味道。

    而食客届也有句俗语,叫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很好理解,那便是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有人口重,有人味轻,有人喜甜,还有人喜辣。

    对于御膳来讲,就等同于现代星级厨师烹制时的考量。

    它不一定绝顶美味,不一定每个人都喜欢。

    却一定选材新鲜,步骤严格,制作精细……其中有很复杂的奥秘和门道,最后呈现出一幅色香味俱全的景象。

    所以,哪怕不会迎来所有人的喜爱,但一定无法被挑出太大的弊病。

    再或者说,他们做的不是菜,而是拿艺术品的标准来衡量。

    就像眼前这几道菜。

    “葱醋鸡的口感滑嫩不柴,滋味全部浸透了内里,丝毫没有平日味同嚼蜡之感。还有这炙虾,虾子个头均匀,肉质紧实饱满,光泽鲜明透亮,鲜味十足。”

    “宴前点心也是花了心思的,乳酥层层叠叠,咬下去脆得掉渣,不硌牙,也不粘软,里面加了乳脂,吃起来非常的香醇。”

    “还有这金菊蟹黄,汤浴绣丸,毕罗……看似一口就能吃掉的玩意,背后却埋下了千千万万种心思。”

    “这趟宫宴来得很值,我增长了很多见闻。谢谢你,陆公子。”

    陆行川的宗旨,她高兴,他就也高兴。

    于是眉开眼笑道:“咱们之间,就不必说那些客套话啦!”

    “不过也亏得是你,仅凭品评就能晓得背后这些巧思。不像我,光知道一口接一口,吃完打个饱嗝,后续什么味道都记不起来。”

    他故意将自己说的像是头猪一样,惹得宋辞微微勾起嘴角。

    “可是……”她神色平淡地转过头,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早知道宫宴携带女眷是什么意思对不对?听大家那么说了,你也没有反驳。”

    陆行川胸腔内咚地一声乱了节奏,细微的动作之间,不小心在桌下磕到了腿。

    宋辞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惊慌,连忙解释:“我,我真的不知道!从前这种场合轮不到我参加!近日父亲有意磨练于我,才将所有事宜尽数交到我的身上。”

    “我见那帖子上写,受邀者每人准许额外携带一位宾客,两名随从……这可是宫宴!既有份额,不用岂不是很亏?所以便邀了你一同前来。”

    “况且。”他打量了一眼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放心地凑过身子继续小声解释:“他们都已经认定你的身份了,日后只能由你撇开我,这还算体面。若我选择在这个关头说,你与我毫无关系……那岂不是太过折损你的尊严了?”

    宋辞沉默。

    合着,这还是为她着想了?

    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别有目的吗?

    余光里面,对向席位的几个贵妇人用帕子掩住半张脸,朝着她的方向窃窃私语。

    “呼……”宋辞长舒一口气,觉得有些疲惫,偏过脸对陆行川道:“我有些醉了,想出去透透风。”

    权贵间的用字遣词格外讲究,一般在这种时候,暗示的就是自己想要出恭。

    陆行川应了声,嘱咐她:“殿外有引领的宫人,你跟着她就好,别到处乱跑。”

    “好。”宋辞答完,手抚着衣裙站起身。

    今日的装扮实在是隆重华贵,令她感到很不适应。

    款式相较其他女子,虽不妖艳夸张,但比起常服,必定是正统厚重且琐碎,穿在身上紧紧绷绷的。而且周身配饰不是怕这个脱节,便是怕那个掉落,行走时还要留神,生怕被裙摆挂坠等绊倒。

    她像是个衣服架子一样,端着身板小心翼翼走出大殿。外面屈首站着的一排侍女间,当即走出来一个,恭顺地停在她身旁。

    “小姐有何需求?您请吩咐!”

    宋辞自认为不是主子,但也不至于亲切到与婢女称姐道妹的地步。

    她不卑不亢:“席间醉酒,想出来走走,劳烦姑娘为我引路。”

    “遵命,小姐您这边请。”婢女肘部紧紧贴合着侧腰,只将笔直纤瘦的手臂往所指的方向伸去。半藏在衣袖之下的细嫩皮肤曝露在外,予人一种洁净美观的愉悦感,一看便知道这些不是粗使宫女。

    宋辞随着侍女闲庭信步地走在大殿两侧。

    天家的威严与景致的隽美,使她为之震撼,沉迷其中。

    殊不知在身后的殿内,男子因她的离席,连理由都没给出一个,便匆忙抽身退出那场表里不一的奉承。

    陆行川见到这一幕,眼底涌动出一丝提防。

    铺天盖地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让他慌乱了神志。

    他招招手,唤来携带的随同。简单耳语几句,小厮退离大殿,拔开脚步飞速朝着不远处的高阁跑去。

    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很轻易便隐匿在了嘈杂的环境当中。

    做完这一切,陆行川的脸上仍旧是那副坦直明朗的笑,拾起酒杯,一昂首,全数饮尽。

    继而转过脸融进对话,若无其事的与周围人谈笑风生。

    反正这一切与他无关,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这处席位……

    彼端的角落里,宝相瑞莲铜香炉不声不响地将烟雾徐徐吐出。

    精贵珍惜的香料燃做白灰,升腾起奶白色如丝绸般的细雾。

    几经飘袅,化为乌有……虽看不见摸不着,味道却无不弥漫在每个人的鼻息间。

    它见证,却无言。

    无法从中阻拦,更开不了口将真相告知受人摆布的可怜男女。

    它慈爱悲悯,心平气和地将烟雾递出殿去,半晌,恰好望见长廊之下,外出的她与久驻的他,远远相对……

    宋辞身旁的侍女见到远隔十几步开外的萧让尘,身躯明显微微颤动。

    看看他,再看看身边的宋辞……懂眼色的侍女觉得两人恐怕是旧相识,应该有话要讲。

    于是她问了个全礼,声音也无方才般沉着,匆匆撂下句:“摄政王安。”然后便逃之夭夭了。

    一时间,场上只剩他们二人。

    她站在廊下的这头,而他则站在另一头。

    远远望去,夜幕之下的他被通明的灯火映照,再嵌着摄政王的头衔,尤显高傲与华贵。

    只是……

    他看着她的柔情一如既往,让她猛然产生了相熟的错觉。

    是啊,他不是今天才养成这个性子的,更不是今天才当上摄政王的。

    他一直是他。

    眼前的与北境的是同一个人……偏爱是真的,舍身忘死是真的,患难与共也是真的。

    为什么她之前偏要觉得和他有距离感呢?为何非要觉得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呢?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沟通的。

    凭空猜测揣度,只会扭曲旁人的意思,让事情越来越糟。

    这样想过,宋辞深吸了口气,又呼出。

    最终,她还是向他迈出了第一步,一如这半年以来,每一次鼓起勇气做出选择那般。

    宋辞想过了,等她走到他跟前,没有质问,没有埋怨,没有苦大仇深。

    她只跟他风轻云淡的问声好……

    自己勇敢了一次。

    其余的,交给他来完成。

    若他有心,彼此自然会有后续。

    若他无意,自己也不会像个怨妇一样,凭添尴尬。

    可还没等她走到他,甚至隔得还很遥远……

    萧让尘身后突然跑出一个小姑娘,身段纤细,肤白胜雪,娇俏且富有自信,上去便腾空跳起,从后面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殿内推杯换盏,笑声连连,殿外在忙着补宴,侍女内官上上下下乱做一团。

    恰逢此刻,顶空又不断炸开绚烂的烟火……在这些的掩盖之下,宋辞根本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她只看到他扳着那小丫头的手臂,似乎想要挣脱,但对方胡搅蛮缠,拽着他连撒娇带耍赖,硬生生将他拖走。

    萧让尘身躯有力,若他不想,自不会被个小姑娘拽走。

    他焦头烂额,向宋辞的方向看过来。

    却见尽头处早已空空荡荡,不见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

    入夜后,宫宴散席,宾客们各自打道回府。

    陆行川将宋辞一路送回食肆,彬彬有礼,哪怕见她沾染上了不痛快,也没有选择多问。

    回房后,宋辞有些睡不着,但也仅存了一两个时辰而已。

    她是个会化悲愤为力量的人。

    很多事情想开了,就不会成为内耗自己的矛盾点,反倒会促使她上进,想要变得更优秀,气死让她不如意的人!

    可这一次,事情的发展远远超脱于她的预料。

    自那场宫宴过后,似乎整个京中都默认了一件事——津津食肆的老板娘宋辞,是陆行川未过门的夫人,是恒宁侯府未来的女主人。

    莫名其妙的,她的身份坐定,任凭她再怎么解释,众人也不肯相信。

    甚至没过几天,恒宁侯差人过来提亲。

    下人们不由分说地将聘礼抬到她的院中,还四处给过路人发喜饼,并称等过些天宋辞的家人进京,侯爷会亲自前来,为自家儿子定下成亲的日子。

    宋辞一下子傻了眼,想去寻陆行川商议解决的办法。

    可想想闹得满城风雨的舆论,她实在不想出门,更不想到侯府去!

    扶额头痛之际,一位趾高气昂的女子受食肆内伙计的引领,找到了她的面前。

    刚一逢面,女子前后打量了一圈环境,又上下扫了一眼宋辞,嗤笑。

    “我还当什么天仙呢!结果也不过如此!”

    除了同行,不然宋辞很难想象,有什么人会初次见面就抱有如此之深的敌意。

    她蹙起眉:“你是……”

    “陆行川是我的未婚夫婿!凭你的家世是抢不走的!”

    “你若非赖着他……那好。”女子勾唇一笑:“反正侯爷不可能只此一妻,而我身为未来的一家主母,自然要学得宽和大度。”

    “既然注定要纳妾,那早晚都一样。”

    “我进门为正妻,你,为妾室。”

    她用眼神描摹宋辞的面庞,目光好似一条滑腻的蛇。

    “放心。”她笑意更盛,语调拿捏的张弛有度:“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咱们往后就当姐妹,谁也不为难谁,好好在侯府里面生活。”

    “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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