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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邬春总是无从得知母亲上一次抑郁症发作的时间。

    邬静有时会瞒着自己,如果邬春不是进到她房间里打扫的时候发现墙壁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划痕,根本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又犯病过。她的病反复无常,但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发病时的周期都很短暂,大多数时候不过几个小时,再严重点也不过一天。

    从沈海公路回来的时候,春水巷里住户的灯多数仍还在亮着。

    昏黄的光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渗出来,邬春的影子被瓜分成许多片,零六年,这里的楼房仍以筒子楼为主,正是晚上吃饭的时间,油烟混杂着饭菜的气味飘到巷子里。

    邬春抬头往上望,耸立的破旧楼房之间搭着电线,住户们不顾忌地将衣服晾在上面,灰暗的天幕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她站在巷子里,像是这方“天井”里的一只青蛙。

    明明是一条开放式的巷子,却仿佛四四方方都被围堵着没有出口。

    她突然想起应野在路上时玩笑般的一句话,说感觉如果住在这里也挺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焦点,空泛泛地不知道望向哪里,但莫名的,邬春却察觉到了那一瞬间应野的难过,犹如易碎的玻璃制品,透着一股剔透的脆弱感。

    一个想短暂地借这里逃避,一个想永久地逃离这里。

    他们有点相似,又不尽相同。

    邬春回到家中,小院里静悄悄的,只门口的灯还亮着。

    她在门边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院门,邬静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在纳鞋垫。隔壁养的橘猫,又从墙头跳进来,熟稔地躺在邬静脚边,亲昵地用头顶着她的裤脚,发出细细的叫声。

    邬春看见母亲忍不住用手去揉它小脑袋,柔软的。

    这令她想起小时候,彼时她也像这只大橘,小小的,窝在她怀里,很是依赖。

    橘猫在邬静的脚边蜷成一团,尾巴慢悠悠扫在她的掌心。

    邬春的心忽然柔软成一片一片的。“妈妈”她轻声的,再一次为自己的任性感到内疚。

    “嗳。”邬静放下鞋垫,将碎发别到耳后,注视着女儿,邬春和她长得八分像,只那一双眼睛,和她父亲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情又淡漠。

    不知不觉间,邬春已经长得与她一样高,清瘦。邬静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伤感,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妈妈拖累了你。”

    邬春一时没说话,眼眶有些发痒,她移开目光,落到远处、更远处。久久的,才憋出一声“没有......”声音嗡嗡的。

    “进来吃饭吧,炒了你最爱的青豆。”邬静扯出一点笑,转身进了屋里。

    这一夜,邬春没有睡好。

    大抵是牙膏挤到了尽头,剩下的那点不足以将口腔内的污秽洗濯干净,她反复漱口,临了,也没能将那油焖青豆的气味从嘴里赶除。

    以至于梦里,都满是青豆味的。

    邬春小时候虽然不挑食,但对于不喜欢吃的东西却十分明显,譬如江浙一带盛行的油麦菜她是半点都不沾,性子又闷,越喜欢什么越要藏在心里,邬静只能从夹菜的频率里,探知到她的喜好。

    于是,有很长的那么一阵子家里的蔬菜全变成了青豆。

    凌晨四点过半,朦胧的月光穿过木窗,泠泠如银水般倾泻进房间里。

    邬春从青豆味的梦里醒来,再没了睡意。

    这些埋在记忆深处不以为然的回忆一下子尽数被勾起,原来这般难捱的日子里也渗着甜,只是被她忽视了,只能想起来那些苦难的时光,以及隐晦地对母亲的埋怨。

    一墙之隔,邬静应当是又发病了,不知道拿着什么在敲墙,“咚咚”地响。

    那是一种很闷的声音,犹如黑暗里她鼓动的心脏跳动声,令人心头发紧,也将邬春的那点不为人知的埋怨一点点地,敲得一干二净。

    -

    次日惊蛰,都中高三摸底考,低年级腾出教室放假。邬春搞完大扫除回到家,搬了张矮脚凳在院子里贴商标。

    隔壁养的橘猫,熟稔地从墙头跳进来,大概是没见到邬静不敢靠近,知道邬春不亲近她,只远远地在院子里打转。

    “我可没饭给你吃。”邬春盯着它,甩了甩鞋垫,想将它赶走。

    但这猫就是太过厚脸皮,虽然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但始终不肯离开院子。邬春也懒得理它了,将散乱的鞋垫规整好,然后用麻绳将袋口系紧。

    出门前,她进屋瞧了一眼邬静。只有在通亮的白日里,她才能睡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背死死地抵着墙,被子将大半脑袋捂住,只有一点额头露在外面。

    邬春蹑手蹑脚,轻轻将被子往下扯了扯,将母亲的口鼻露出来,从她房间里出去,再确认一遍门窗都被封死,厨房里的煤气已经关闭,排插的电源关闭后,这才将大门落锁,从院子里踩了三轮去送货。

    难得的阴天,温度将将好,邬春紧着针织外套,里面搭件棉衬,蔚蓝的牛仔,有些像被水洗过的天空。

    三轮车缓缓地从春水巷驶过,路过邬想家门口,恰好对方也在打包鞋垫。江姨正在系绳,邬想在帮忙将大麻袋搬到车上去。

    见着她了,江芸跟她打招呼:“也去送货?”

    邬春“嗯”了声,见对方只有三袋,开口问她,要不顺道一起送去吧?

    “也行。”江芸应下,将饭盒托给邬想,转头又与邬春说话,“我托人给你妈妈买的药到了,待会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带回去。”

    “好,谢谢江姨。”邬春笑着回。

    小事,不用这么个客气。江芸这样说着,却忍不住高兴地去拉邬春的手,女孩子生得标标致致,成绩又好,看着就喜欢,就是命太苦了些,摊上个患了精神病的妈妈。

    “妈。”邬想适时打断这份亲热,“那我们先走了。”

    他走到前面,示意自己来开。邬春没推脱,坐到了后面的鞋垫袋子上。

    马路上零零散散有人路过,水田里有开垦的农人在唱歌。这条路修了十来年,只铺了石子,开起来很颠簸。

    邬春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视线里能看见邬想利落的发尾,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添了一道新伤,大片的青紫色。

    片刻,崔记鞋厂到了。

    午饭点,大门没关,邬春跳下车,邬春自觉帮她将鞋垫袋往内托,靠近内厂门了,有说话声传出来。

    “不是说崔老板跟江芸有一腿麽?不然邬昌如哪能老打媳妇的。”

    “那邬静和邬昌如,关系不也挺......一年到头的,邬昌如自个媳妇都没紧着呢,先给她家小孩送吃的了。”

    “也没见过春儿她爸......”

    “可不,春儿妈有时疯疯癫癫的,就是被占便宜了也不知道吧。”

    “......”

    前几日才停歇的,现下又被拿出来当饭后谈资的;

    传阅于这些人嘴里的,永远是这些腌臜的、恶意的揣测。

    就像春水巷里,永远也扫不干净的积水和落叶堆,腐朽的、潮湿的。

    邬春静静站在门口,门内的声控灯明明灭灭,邬想落在后面,听着里面戏谑的声音毫不避讳,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紧,干涸得像是要裂开。

    ——“嗬。”

    细细地一声冷笑,邬想直接一脚踹上大铁门。

    从楼梯口拐进去,是车间,几十台缝纫机,蓝色的塑料筐摆在一侧,里面满是鞋垫。七八个妇女凑在一块,猛地听见“哐”地重重一声响,下意识往外望。

    姐弟俩现在就站在车间门口。

    邬春乌黑的发披散在背后,侧边两捋碎发垂下来,轻飘飘地朝她们看了一眼,径直走开。

    再没有说话声了,背后议论人被当场逮住,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发虚,竟然从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眼里感到了一阵阴寒。

    二楼是办公室,会计和崔家铭平常待在这。

    铁皮楼梯,踩上去“噔噔”响,邬春环视一圈,没找到崔家铭身影,停在楼梯口,没往前,只喊了句,崔叔叔在吗?

    “他不在。”应野顿在楼梯平台处,手里握着手机,通话还没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站了多久。

    话音刚落,他还没往上去,见邬春已经转过身。

    她正往下走,眼神垂着,二楼窗户的光照不下来,楼梯间昏昏暗暗的。应野无端侧开半步,她擦着身子从他身边过去,这一瞬间,有缕洗发水的气息掠夺了呼吸。

    是生姜的。

    刺刺地,微微辣。

    他后知后觉,往楼梯末端看去,邬春已经走不见了,只有她那个弟弟追过来,沉沉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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