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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邬春是应野见过最自由的人。

    她虽然生于这里,却不属于这里,也不会有无形的线将她困于这里。

    有时候,应野看向邬春,会有种她似成熟的蒲公英种子一样,下秒就要飞走的错觉。

    就像此刻,她虽然躺在他身侧,但整个人却轻飘飘的。

    应野枕着脑袋,视线下移,落到了她裸露的脚踝上。

    潮水上涌,带起漂浮过来的白色细浪,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绽放朵朵如雏菊的浪花。

    莫名地,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对话的声音,邬春的声音很脆,咬字清晰,喊他的名字时却会有一点鼻音。

    人与人有时就是这样因为一句话而相遇。

    那晚雨下得很大,应野仍能想起来邬春走过来时那片刻的恍然,脚步声混着雨声,直觉里,这个生于春天的少女,和他处在一方同一种频率的磁场里。

    细枝末节里,那些隐于暗流下的话语,不用说,彼此懂得。

    “你是水瓶座吧。”他不知不觉想与她交谈起来。

    “你还信这个?”邬春微讶,有些不相信他居然会看这些。

    应野勾了下唇角,侧过头看她,“我看起来不像吗?”

    邬春如实的摇了摇头。

    应野闷闷地笑了下,眼里盛满日光:“那你信吗?”

    邬春又摇摇头。

    想也是。应野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星座吗?

    邬春因他侧着头,也转过头去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一种相对而眠的姿势。掠过心头那一点微妙,不自觉间她已经坐起来。

    “我都不知道你生日。”怎么知道你生日,她想。

    “我生日没什么特别的,九月七号。”应野莞尔,“是处女座。”

    江岸有渔人归来,已到午饭的时间,马路上小贩开始叫卖,遥远的水田区不知道谁在唱山歌,遥遥地,无人相和,显得有些落寞。

    邬春猛地就从记忆星子里挑出点关于“处女座”的标签。

    她看一眼风里的应野,有些唏嘘......“你也是完美主义者?”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悠长,有带了那么点美式幽默,应野爆笑,捂着肚子撑起身,半天没停住。

    “你是指鸡蛋里挑骨头那种吗?”良久,他也唏嘘着回,语调拉得老长,似乎没笑够,支着手作势要表演一下。

    见邬春沉默着,应野连忙找补,给自己解释一下,有些无奈的意思:“那还是没有的。”

    邬春佯装煞有介事地“嗯”了声,踩着沙子慢走。

    “我记得网上说,水瓶座的女生,很适合艺术性的工作。”应野跟上去,一边说,譬如摄影师、编剧、设计师......

    是吗?邬春漫不经心,顺着他话问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思想很有创造性。

    说的是“可能”,语气又很肯定,应野落在邬春的后面,身高原因,他能看见她因低垂踩步而露出的一截细细的脖颈,沾染了些许细沙,有种被侵染的美感。

    邬春难以苟同,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街道上的一汪积水潭,是死气沉沉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笑了笑,“那你是什么?”

    记者?调查员?金融分析师?应野无从察觉邬春的情绪,自己倒是说着说着笑了,对这些职业兴致都不大。

    “这些和画家好像都不搭边。”邬春做出总结。

    应野“嗯”了声,情绪很淡,不置可否。

    说话的这会,两人已经走到了礁石滩。流云缓动,倒映在一汪又一汪被碎礁石围成的湖泊里。

    邬春止住脚步,在礁石近水的边沿蹲下身,无数寄生贝壳附在上方,水洼里也堆积了不少。沿着这条礁石滩往前一直去,是一处还未开发的山脉,半壁石面上全是福寿螺的寄生卵,粉红一片,远远望,犹如盛开的花墙。

    “这下面是不是有毛蟹?”应野跟着她蹲下来,话音刚落,赤手往水里捞去。

    “别——”邬春连忙抓住他的手,柔软地相触让她下意识又放开了对方。随即有些无奈地,“水里脏东西多得是,你都不怕有虫吗?”

    七都镇在江中岛,如今还没怎么被开发,生态还没怎么被破坏,这些小湖泊里人肉眼难见的微生物数不胜数,邬春自己都不敢直接上手。

    礁石块边枯木枝很多,她顺手捡起脚边一折,挑着尖戳了下湖泊里的石块。立马,小湖泊里水浑浊了一下,不少幼虫小鱼游开。

    应野眼疾手快,当下直接抓住了冒头的一只毛蟹。

    邬春话音到嗓子边来不及说,就见对方捏着毛蟹的手伸到了眼前,湿润润的水珠凝了些在他手背上,灰褐色幼小的蟹无力地挣扎四肢。

    再一看应野,嘴角藏不住的笑意,眉眼尽是高兴,没了平日里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邬春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嗯”了下以作回答。

    “太小了。”他将毛蟹在眼前打了个转,定定地说,然后将它放生了。

    深蓝色的江面,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公路上两辆摩托车从水泥大斜坡上滑下来,刺耳的急刹车在软沙里销声匿迹。

    邬春看向那只毛蟹,心想,于它而言这大概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了,莫名地被巨人抓住,又意外的逃生,若它是个大作家,兴趣也是毛蟹界的“蟹福”,这篇故事就叫《蟹大漂流记》。

    开篇就是:有一天,我从睡梦里醒来......

    邬春被自己逗得笑出声,目送“蟹福”横行离开礁石,一边想着不知它要开启怎样的历险记,一抬眸,对上应野略微不解却又带了点笑意的目光。

    “心情很好?”他忍不住问。

    是还可以。邬春敛了笑意,但心情确实是轻松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没人和我玩,无聊的时候就观察这些小动物们。

    蚂蚁搬家、蜻蜓低飞、香樟树皮下藏着哪些小虫子......都是她幼时的乐趣。

    话题好像在这一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邬春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对方开了口。

    “我小时候,总被我妈妈关在房间里画画。”应野坐到礁石上,手里也拿了跟枯枝在搅水玩。

    看着逃窜的幼虫们,他目光有些空。

    大概是发现他在画画上继承了应父的基因还算有点天赋,崔诗韵决定将儿子培养成未来新的画家,毕竟比起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应父,应野年纪小又仍依赖母亲更好掌控。

    面对沉默着的应野,崔诗韵自以为是弄出神童的噱头邀了一些老师给他补课,富丽堂皇的客厅,几乎占据他目前人生的半数。

    应野本以为自己会因此厌恶画画的,可他悲哀的发现,脱离画笔后,生活更加变得无趣,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先前和你说过的,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耸耸肩,淡淡笑了一下。

    邬春咬住下唇,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想了许久,从脑海里一遍遍过读过的书,想要安慰他什么,但这些话到嗓子里又深觉无力。

    “没关系,等你找到喜欢的事情,什么时候去做都不晚。”她只好这样说,神情比当事人更为难过。

    应野撑着手,望向邬春。

    少女的真诚写在眉眼里,深埋在极深处的那点儿难过与委屈钻出来,像这方湖泊里的幼虫们一样在他的血肉里横冲直撞,再坚强不过,这一瞬也难以抑制地感到了一股悲凄。

    江风是湿润的,夏天专属的闷热气息无声地涌动在二人之间。

    应野静了许久,冲着她笑了一下。

    “好。”他说,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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