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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之下·4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笪凌。

    其实细算起来,她那时和笪凌并没有什么交情。笪凌是大她三岁的高三学长,那会儿已经快要毕业了。

    他那天救了她后,她只来得及和他道谢,只知道他的名字叫笪凌。

    笪凌把她救出教室后,喊了保安来处理教室里的狼藉,然后就带着她出去了。

    司淼那时还未缓过神来,直到出了教学楼,呼吸都是急促的。

    因此她没发现楼下花坛旁有一个黑色的包。

    笪凌看着她眼眶红红的模样,微微皱眉思索了下,像是想到什么,在衣服口袋里翻了翻,但翻了好一会儿,只翻出一颗陈籽糖。

    他将这颗糖递给司淼,耳根有点红,轻咳一声,道:“吃点甜的吧。”

    司淼还有点倒吸气,接过糖,并没有立刻拆开。

    笪凌看了她几秒,忽然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迈步走向花坛旁的那个包,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一把华美的大提琴。

    他说:“我给你拉支曲子吧。”

    那支曲子就是《波娜的港湾》,曲风柔和,十分适合舒缓心情。

    他拉的认真,她听的认真。

    虽然只是在学校的花坛旁,司淼却觉得自己坐在歌剧院里。

    认真拉琴的笪凌帅极了,侧脸轮廓尤其好看,深廓重影,鼻梁高挺,眉骨深邃,睫毛纤长,每一处五官都俊美极了。

    昏黄的暮光洒落,照耀在他的眼睫、面庞上,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昂贵的金像,尊贵且英俊。

    她深深地记下了这一幕,并且在此后数年间都没能忘记。

    那天回去后,因为她的样子实在狼狈,没能瞒下这件事,让母亲知道了她被同学霸.凌的事情。

    母亲立刻就做出了转学的决定。

    不过在转学之前、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还有一件让她意外的事情发生。

    ——那些曾经霸.凌过她的同学们找到她,郑重地对她道了歉。

    司淼很惊讶,因为按照这些人的品性,是绝不可能对她道歉的。

    但他们就是道歉了,而且道的特别有诚意,涕泗横流,九十度鞠躬,最后甚至给她跪了下来,请她不要计较,原谅他们。

    那姿态,仿佛有人在监视着他们,逼他们不得不照做。

    司淼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到不远处一棵大树后的少年身影,肩背挺拔,个子高挑,大半隐在树后,只露出了黑棕色的短发和小半张帅气的侧脸。

    他半侧身,像是在认真地倾听什么。

    于是司淼瞬间什么都懂了。

    只是……

    她略蹙了蹙眉,心想上次见到他时,他好像不是黑棕色的头发啊,她记得是纯黑的。

    难道是因为光线原因看岔了?

    她没再细想。

    等那群人道完歉离开,司淼再看过去时,正好看到少年离开的身影。

    她没能追上他。

    所以她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和笪凌的交集到此为止,在这之后不久,她就转学了,匆忙离开了这座城市,甚至没能来得及和他好好道个别。

    后来,转学到国内的司淼再也没有见过笪凌。即使她每年都会抽空去国外,即使她找了他七年,也没再见过他。

    直到很久之后,在大学时,她忽然在一场演讲上看到笪凌。

    人群中的青年一如多年以前,璀璨耀人,那张神色冷淡、贵气逼人的脸,和记忆中的那人几乎一模一样。

    连名字也是一样的。

    司淼激动不已,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追他的决定。

    她追了他一整年,才追到他,和他确定关系。

    想到这儿,司淼的心忽然变得又甜又苦又酸又涩。

    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和记忆中一样,却又不尽一样。

    听说他在高三那年去过一趟A国。但当初从国外回来后,他发了一场高烧,退烧后,之前的有些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干脆忘了。

    司淼还记得重逢后,有一次,她委婉地提出想要再听他拉一支《波娜的港湾》,但笪凌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会拉大提琴的?”他诧异地看她,“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拉过它了。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拉小提琴,你可以随便点曲目。我更擅长拉小提琴。”

    司淼有时候会恍惚地想,会不会她其实找错人了呢。

    但司淼相信自己没有记错。

    而且……怎么会有两个人不但长得一样,甚至连名字也一样呢?

    司淼在心里苦笑一声,收回了发散的思绪。

    这时,她才发现司芳雅不知何时正盯着自己看。

    司淼和她对视,听到她温和地说:“你和我的女儿长得很像。”

    司淼勉强笑了一下,很想告诉她:我就是您的女儿啊。

    但她不清楚这么说会不会刺激到司芳雅,因此只是沉默着不出声。

    好在司芳雅似乎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并不是真的想表达什么,说完这句后,她就又去看窗外的竹丛了。

    司淼按照惯例陪她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时分,才离开回家。

    --

    如她所料,家里一片漆黑,笪凌还没有回来。

    他总是回来的很晚。

    司淼已经习惯了这么安慰自己:笪家家大业大,集团产业链遍布极广,子公司众多,事务繁忙很正常。

    连续多天,笪凌都深夜才归。

    他回来的晚,而司淼又是早睡的作息,所以她总是孤身入睡。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想起了熟悉往事,这些天,她总是频繁地梦到过去。

    无一例外,都是可怕至极的噩梦。

    ……

    司淼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一家上市集团的老总,母亲是享誉国内的著名舞蹈家,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甚至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也具有童话色彩。

    父亲被友人邀请去看舞剧,正好看到在台上翩翩起舞、耀眼夺目的母亲,他对她一见钟情,对她展开热烈追求,对她关怀备至,还夸她舞技出色,夸她眉眼好看,夸她名字好听。

    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母亲终于同意了他的追求,与他在一起,结婚生女,半隐退。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他们家一直是幸福的,父母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小司淼也很争气,不但长得聪灵毓秀,成绩好,学什么也都很快,是外人眼里的模范家庭。

    但这一切终止在司淼升上初中后。

    父母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最初的异变是父亲回家越来越迟。

    她和母亲刚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的公司那么大,事务繁忙属实正常。

    可不正常的是,母亲在父亲的衬衫上闻到了其他女人的香水味。

    虽然本职和调香无关,但司芳雅的嗅觉从小灵敏,能闻到常人难以分辨的味道。

    女人的直觉发挥了作用,从此,司芳雅开始留心丈夫的一举一动。

    于是,她又发现了一点口红印,一道指甲划痕。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再去关注她的女儿,她全副心神都在她的丈夫身上。

    因此她没有发现她疼爱的女儿的异常——

    比如司淼苍白的脸色,惶然不安的神情,变得脏污的背包,渐上泥污的裙摆……这些异常,她都没有注意到。

    她那时,与她的丈夫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吵,这矛盾不可调和,因此碰撞极为激烈。

    司淼本来犹豫要不要告诉母亲。

    初中这所学校是所私立学校,师资力量很强,但学费贵,因此就读的几乎都是富家子弟。

    那些富二代富n代们之间歧视链很多,比如阶级歧视之类,但最严重的还是人.种歧视。

    除非被歧视的那个人有着吊打这些纨绔子弟的家世,不然都会被那些人抱团排挤、欺凌。

    遗憾的是,司淼没有这种家世。

    她的父亲虽然也有些权势,也算有钱人,但和那些累积财富的大财团没法比。

    但司淼还没有告诉母亲,她的父母关系就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司淼躲在房间里,虽然房屋隔音好,但仍然挡不住人在震怒时发出的高音,她因此听的清清楚楚。

    “你夸我眉眼好看,只是因为我的眉眼和她相似?!”

    “你夸我名字好听,只是因为我和她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芳’?!”

    “陈铭威,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打发闲暇、用来消遣的替身吗??!!!”

    司淼听到母亲的声声诘问,字字锥心,句句泣血。

    陈铭威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声音被盖过去,司淼只听到零星句子。

    “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明明刚见你时,你不是这样的。”

    “是,我是对她有好感,她确实是我的初恋。”

    “你理智一点,她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陈夫人的位子还是你的。”

    司淼抱着膝盖,蜷坐在墙角,弯着腰,把脸埋进膝盖之中,好像这样就能帮她逃避掉那些怒骂和争吵。

    但那一声声、一句句,还是直往她的心里扎。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司淼习惯睡在衣帽间。

    她熟练地打开衣帽间的门,熟练地找到一个小角落,在那里堆叠衣服当做床垫,甚至还从床上搬了一张小毯子过来,裹在自己身上,蒙住头,关好门,缩在衣服堆里,缩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双重门让外面的嘈杂声变得遥远,离她也远远的。

    但她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怒火。

    父亲开始整天整夜地不归家。

    母亲的精神开始失常。

    她时常会神经质地把司淼从衣帽间里拽出来,指着照片上的女人,再指自己,厉声问她:“你说,你说,我和她是不是长得一点不像!你说,说我和她长得完全不一样!”

    司淼被吓傻了,发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逼问不出来,更加暴怒:“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快说啊!”

    她一扬手,就把年幼的司淼推了个踉跄,后背狠狠撞上墙,反冲力让她肩背发麻、疼痛。

    司淼慢慢滑坐在地,看着她的母亲疯了般喃喃自语,冲出房间。

    随着房门被摔上,“砰”的一声巨响,一切重归寂静。

    她默默垂眼,看着地上一件散落的衣裙。

    衣裙上有亮闪闪的蝴蝶饰品。

    司淼拿起那条裙子,捻起那片薄如蝉翼的蝴蝶,对准了自己的手臂。

    锋利的翅部划破了娇嫩的肌肤,渗出血痕。

    司淼却像一点不怕疼似的,只呆呆地盯着它看。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她好累啊。

    她好疼啊。

    司淼垂着眼睫,又划了一次。

    ……

    司淼再一次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看向了自己的手臂。

    那里光滑如初,洁白无瑕,没有渗血的划痕。

    她放下了心。

    这只是一个梦,她只是不小心在梦中重返过去了而已。

    那时年幼,力气不大,划的不深,再加上她是不易留疤的体质,便没有留疤。不然,她都不知道要怎样向笪凌解释。

    她其实觉得自己还好,没有那么脆弱。

    她还是想好好活下去的,她没有想死。

    她只是……太疼了而已。

    司淼坐起身,不管从身上滑下来的被子,愣怔地看着窗户。

    窗户被拉上的窗帘盖住,厚实的布料掩住了所有的光,一点点缝隙都不露,让她看不到外面的天色。

    过去的记忆太可怕,即便是做梦,也沉重得像废弃的工业废水,密不透风地包裹她,难闻的气味和肮脏的颜色环绕在她周围,让她窒息而痛苦。

    司淼慢慢地转回头,她似是累极了,连抬手拢一下被子都没力气,几缕湿发贴着脸颊,乌黑的发色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就像透过夜色看着那个晚归的人。

    妈妈不是他的唯一。

    那我呢?

    我——

    我是你的唯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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