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渐下，火红的灿然的光芒从湛蓝的天上铺盖而下，为半是荒芜的原野上增添几分暖色。
11月的七里勒，已是深秋，俨然近冬了。
枯草横生，黄色的东倒西歪了一片，尽管是枯萎的、了无生命迹象的，到底为黑黢的地面带来些许不一般的颜色。尽管如此，此时的七里勒仍然是荒芜的，苍茫的。
在如此让人感到空虚的地方，色泽黯淡，灰蒙铺天，却在中央处突兀地显出一点红。
说是中央也不尽然。毕竟，在如此辽阔的荒原上，哪里能称得上是中心呢？
“是攸姐。”
一个20岁左右的姑娘突然直起身，紧盯着远处逐渐出现的那抹红色，喃喃道。
“是攸姐回来了！”
待确认后，姑娘欣喜万分，将手中的探测器随处一放，笑着高声呼喊。她像是一只旋着裙摆的蝴蝶，转着，迫不及待将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
“哎——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是攸姐吗？”
“是攸姐是攸姐！她从峡谷里回来了！”
随着那炸眼的红色逐渐接近，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雀跃的欢呼。
呼——
风驰电掣间，一道冷冽的空气卷携着远处的气息倏然而至，伴随着摩托转速而发出的轰鸣。
“你们都在这里？”
身着红色冲锋衣的女人猛地刹车，单脚支地，扶起脸上的护目镜，挑眉道。
不等人群反应过来，商攸一蹬脚，将车停在营地附近。
“我在峡谷东面扫了一圈。”
商攸边走边摘下头盔，拿在手里，随口向营地的同伴解释道。
“哎哎，攸姐，攸姐，这次......探寻到了陨石吗？”
最先发现商攸的姑娘挤过人群，凑到她身边，伸着脸，满是期待。
商攸停步，好笑地看着几乎是扑在她身上的女孩，点了点她的鼻子，恶劣开口：“唔，当然是——”
话音兀地停下，招惹来一众的不满。
在众多埋怨、带着些许嗔怪的眼神中，她继续说道：“当然是没有啦。”
微一耸肩，她又说：“想什么呢？陨石是那么好找到的吗？”
*
夜深了。不知是否是海拔的缘故，夜晚七里勒的天空格外清澈透亮。数不清的星子点点坠在幕布上，招惹出一众遐思缠绵。
营地此时是灯火通明。
自热锅被支起来，热腾腾地蒸着雾气，模糊了围在一旁的同伴们的脸。
硕大的荒原，一片寂寥，唯有营地所在的这点狭小的空间充斥些许人气。
难以言说的孤寂在星空的照应下喷薄而出，从胸膛最深处涌现出来，一点一点沁进肺腑。
不知是谁先开启了话匣子。
“我......这次过后就不能再参加了。”一名营员猛地灌下啤酒，低着头，半晌才出声。
“父母不同意，太不务正业了。‘陨石猎人’这个名头他们都羞于告诉亲戚，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在外面找陨石的儿子。”
“我也不能再参加了。老婆怀孕了。要找份稳定的收入。不然养不起孩子。”
“这也是我做陨石猎人的最后一年了。大学毕业了，要去找工作了，帮衬家里。不能再任性了。不是小孩子了。”
杨钰听了这些酒后真言，不免伤感。她躺倒在席布上，半遮住眼睛，透过指缝间的缝隙去看天上的星子，不知不觉中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唉，是啊，陨石猎人到底算不上什么正经职业。但是攸姐......她那么不一样。”
围成一圈的人一怔，神色中满是追忆。
“是啊，只有攸姐不同。这五六年里，她是唯一坚持下来的陨石猎人。”
“哎呦，还记得第一次见攸姐，也是今天这样，火红火红的冲锋衣。我当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花小子，穿了一身骚包的红色。没想到是个姑娘！”
“是啊是啊，这一行少有女孩子。你们啊，歧视的很！都是攸姐！”同伴的话勾起了杨钰的心声，她没好气地瞪他们一眼，附和道。
是的，攸姐改变了他们。谁能想到那样一个干脆利落、说一不二的、天天奔赴在荒野上的，摘了头盔后竟然是个女人！
杨钰想着当初那伙人惊诧的样子，偷偷笑出声。
但是莫名地，想到攸姐，杨钰心里有些发憷。
虽然平日里一起大笑、一起探寻，但是杨钰莫名觉得商攸离他们很远。
商攸懒洋洋倚在躺椅上，看着不远处一群闹腾腾的人群，然后微微别过头，夹起烟，啪地按下打火机，火苗摇曳。
她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一圈一圈地蜿蜒而上，在透亮的夜空中，隐约可窥见些许踪迹。
有多久没好好见过这样的天空了呢？
似乎上次见到的还是好多年前。
压抑的餐桌，昏黄的灯光，无声用餐的一家人。
直至一声宣告打破所有暗流涌动。
“我辞职了。”
商攸放下碗筷，平静道。
恍如一道霹雳震醒大地，餐桌上剩下的男人和女人兀地停住，迟疑看向她，半晌才问出口：“攸攸，你说什么？”
男人皱着眉头，女人僵硬地扯出微笑，打着圆场：“攸攸，别开玩笑了。爸妈被你吓了一跳。”
“是真的，我没开玩笑。”似乎是厌倦了这样的无趣的对话，商攸推开板凳站起来，似要离开。
“商攸！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从小学到大学，一路帮你规划好，然后让你考教资，进学校。我为了你在你们校长面前说了多少好话？啊？你就是这么回报你父母的啊？”
男人猛地站起来，语气急促。说到气极，猛一挥手，桌上的白瓷盘重重甩出去。
“你现在辞职对得起我们吗？”
“哎，就是，攸攸，你别这样......”女人拉着商攸，满脸不解，几乎是要哭出来。
“随便你们。”
商攸推开大门，抬头便看见了一片透亮的星空。
一个畸形的家庭。
一个强势的、忙于应酬的男人，一个软弱的、居家的女人。
男人不关心家庭，女人却是只能紧紧抓住家庭，抓住她，宛若溺水之人手中的一根浮萍。
……
“攸姐攸姐！”
一声清脆的呼唤猛地将商攸从思绪中拽过来。她抬头，是早上围着自己的小姑娘。
将烟扔在地上，顺势站起来，脚底碾磨，然后挥去烟味，商攸才抬头，看向急匆匆跑来的小姑娘：
“小钰，怎么了？”
“哎，他们说设备检测会降雪，太危险，明个一早就打算离开，让我来和你说一声。”
商攸皱眉，沉思一会才开口：“准确吗？这是陨石降落后最后能够寻找的一个月，再过去，七里勒就只能等明年了。最佳找陨石的时机就过了。”
听出商攸话音中的意思，杨钰似乎是急了：“攸姐，这陨石什么时候都能找，但是生命可只有一次啊！再说七里勒的11月本来就不是探考的最好时机，一不小心就会有危险，雪崩啊什么的都有可能。我们明早就一起回吧。”
商攸没有说话，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手指不住地摩挲。寒风吹起来，寒意渗进关节，阵阵出着冷汗，又冷又热，麻麻地宛若神经痉挛。
“我不走。”
半晌，她才出声。
不等杨钰再说什么，商攸直截了当转过身，大踏步向营地走去。她要布置接下来的人员撤离。
杨钰小跑跟上来，满是焦急，张开口，却被突然停下脚步的商攸一下堵住。
她看着商攸的食指，直直竖在唇上，微凉的手触及唇瓣，怔住。
商攸说：“小钰，你知道的，没有人能改变我自己的决定。”
她很是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下推开打火机，重新点了一只。
烟圈一圈圈吐出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
“陈教授陈教授！这里有疑似陨石坑状出现！”
一个着深色科考服的人急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他扶着腰，看着眼前正在翻着记录的男人，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兴奋。
这可是可能验证七里勒地区曾经出现过陨石坠落的证据！
男人翻阅的手一顿，迅疾抬头。
“在哪？快带我去。”
一队科考队浩浩荡荡出发了。
陈玉振半蹲下，附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泥土碎石中取出样品，封存。
众人屏气，紧紧盯着陈玉振的手中动作，看他拿着发大镜，将岩石翻来覆去地看。
“是陨石坑。”他直起身，宣布道。
刹那间，科考队的其他成员欢呼起来，紧紧搂抱在一起。
陈玉振看着欢呼雀跃的队员们，常年冷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今年的第一个微笑。
……
临时搭建的简易装备棚中，一个看上去颇为稚嫩的男生凑到陈玉振身边。
说是稚嫩也没错，不过是刚刚才上大三的学生罢了。得亏了父亲的鼎力相助才得以进入科考队打杂。
蒋行贱兮兮地咧着嘴，看着陈玉振在仪器上不停地摆弄，眼睛咕噜转了一圈，试探着开口：
“唔，陈教授，咱们确定是陨石坑了，那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陈玉振瞥了他一眼，不作声，继续观察标本。
“我说，师哥你这次可真不容易。我爸他突然受伤，只能回去，只有你一人带着这只队伍。”蒋行絮絮叨叨地念起来。
蒋教授是这次科考队伍原定的领队，考察一半，身体却突然出了问题，只能由陈玉振，这个原先的学生的顶上。而蒋行正是蒋教授的独子，方才有了参加科考的机会。
而陈玉振也实在是年少有为。当初本科直博，留学归来便参加诸多科研项目，很快有了成绩，升为副教授。这次的科考项目，恰恰是他转正的关键。
见只有他们两人，蒋行迅速换个称呼。
虽然师哥不理会他，但是蒋行没觉得半点尴尬，仍然是兴致勃勃开口：
“师哥，你知道最近的业界很火的那个陨石猎人吗？”
陈玉振原本操忙的手兀地停住。
他抬起头，看了蒋行一眼，说：“别去打什么陨石猎人的念头。”
他一向看不上陨石猎人。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罢了。口中状似“自由”的生活不过是掩盖理想苍茫、生活空白的虚无借口。
他看不上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短暂刺激“理想”的人。
但是蒋行的兴致没有被浇灭，继续开口，这次语气倒是不同，带了些诉说艳情的味道：
“哎，听说近年很火的那个陨石猎人是个女的呢！好像还特漂亮......”
“蒋行你再说下去就回学校了。”
陈玉振打断他，但是是很平静的语调。
蒋行被说得讪讪一笑，住嘴了。
陈玉振继续附下身，凝神在手中的仪器上。
对他而言，研究最重要，特别是安稳的、既定的。
他讨厌无常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