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浓重夜色如盖。这个时间，安市老城区这一片，少有人在外。
安市十几年前划了新城区，高楼大厦立起来，现在发展势头正猛，打眼望去，一片灯红酒绿。正巧新老城区中间隔了条河，繁华与灰败隔开，泾渭分明。
老城区建城早，街道盘杂交乱。路旁立的，除了老式的筒子楼，大多数都是自建房。往前几辈，普通人多是自己建房子，不讲究设计图纸那一套，请一个几人施工队，地一划，墙一垒，房顶一封，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子，有点钱的人家会加盖二层。一般这种房子外墙不搞粉刷，也不贴墙砖，就拿水泥抹一抹……大片的自建房挨在一起，打眼一看，老城区皆是暗淡的灰扑颜色。
水泥房挤出的小路上，只余几盏年久失修的路灯，时不时闪动一下，似是线路接触不良。
这路因着处于房子背处，平日里就少人走，此时凌晨两点，路上静悄悄的。路的拐弯处，明灭光影下，交替映出一道窈窕身影。
是个女人。
穿束腰风衣，长发披卷，九厘米的高跟鞋踏在水泥路上，细跟触地发出的声响在夜里回荡。
她走得很慢，速度像在散步，但姿态却很端正，硬生生把这半夜三更的偏僻小路走出了国际大牌秀场的架势。
路灯隔上好几米才有一盏，过远的灯光拉长了她的影子，连带着她手上提着的一截稍短的树枝也变得细长。
程樘在一盏路灯下站定，树枝在指尖闲闲转着。
风起。
不知是从哪里吹过来的风，带着瘆人的寒意，细听，风中携着哭喊声。
“别杀我！别杀我！”
阴风呼啸，前后贯穿小路，被两侧房屋夹着，风更盛。
求饶的声音尖咧，刺人耳膜。
啧……
这声音难听至极，其中夹带着各种绝望的尖叫，似万鬼齐哭。
程樘烦躁地蹙眉：“吵死了，闭嘴！”
说着，手上的树枝在虚空中轻扬，甩出一道细长弧光，弧光消散处，那些声响骤然消失。随之，一团黑影从百米之外掠来，在程樘身前停住。
路灯闪得更加频繁，明暗交错间，黑影凝成实体，依稀看出人形。
那团黑影匍匐在程樘脚下，鬼哭嘶啸，辨不出男女老少。黑影不断以头叩地，摆出求饶姿态：“求求你了，别杀我，别杀我！”
树枝乘着破空声抽打在黑影身上，程樘语气轻蔑：“让我别杀你？你杀的那么多人，他们向你求饶有用吗？”
黑影瑟缩着，每被树枝抽打一下便散出几分黑气，它嘶叫着，姿态放得更低：“我知道错了，我……我以后再也不杀人了，求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放过我！”
呵。
程樘冷笑，方才在屋内，这屋鬼不是嚣张得狠吗？还放言要她不得好死。现在被赶出来，就这般一副窝囊模样。
果然是屋鬼，离了屋，也便失了势，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不必与这醃脏玩意过多交涉，除掉便是了。这般想着，程樘上前一步，将要动手。
就在这时，灯熄了。
程樘抬头，目光顿在头顶瞬熄的路灯上。
随着黑暗到来，黑影没了动静，周遭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忽地，风向变了。
阴风猎猎，风卷成刃，从身后刺来。
“去死吧！”黑影带着全部力气传来一声厉喝。
程樘侧身闪躲，动作间，扬起的卷发被风剑削去一缕。发丝从中间断裂，乘着风缓缓飘落。
眼看偷袭不成，黑影急起逃窜。
程樘见状，眼底冷色渐起。
“去。”
手上树枝甩出，枝条在空中翻腾着，舒展成一根长鞭。鞭子似有灵性，不断闪躲剑风，细长的鞭身在空气中缠绕，张结成网状。
一片黑暗中，鞭子似有眼，定定地向着一处方位聚拢。
“想跑？”
程樘向前迈步，细跟踏地的轻响似一声号令。鞭网飞速向着那处方位掠去，缠住一团人形黑影。
黑影不断挣扎，鞭子随着它的动作越缠越紧。
程樘朝着黑影走去，每走一步，鞭子便缠紧一分。
黑影嘶吼，狂风大作。程樘瞥见路缝里长出的杂草被风携着不断变化姿态，枯叶凋零。她的衣摆随风鼓动，发出猎猎声响。鞭网接着收紧，黑影越缩越小，凝成一滴散着浓郁黑气的墨色水滴，连嘶吼也发不出来。
“破。”
令下，鞭网猝然收束，这处的空间似乎都被挤压地扭曲。那黑影在层层缠绕中彻底被绞碎，消散……
鞭子飞回程樘手边。
她脚步未停，随手一捞，鞭子蜷缩成树枝状。指尖转动间，树枝隐成一道透明细线扣上她的腕骨。
-
街角处，早早停住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车子打着双闪，很明显是在等人。
程樘拉开车门，一脸郁色地坐上后座。靠在靠背上，她揉着眉心，显然有些疲惫。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生，看起来很青涩，大学生模样。是为程家旁系所出，唤作小吴，被程樘的大伯——也就是现任程家家主派来给她做助理。
程家是传承了上千年之久的赶鬼世家，专门负责赶屋鬼。发展到如今，自是家大业大，族内分支众多。程樘作为程家近一百年内资质最好的赶鬼师，大伯是有意将她往下一任家主的方向上培养的。
因此，分配给了程樘许多赶鬼任务，来借此彰显她的能力，有句话说得好：能者多劳嘛……
为了让程樘能够安心赶鬼，大伯打算从旁系里挑了一个勤快能干，心思单纯的小辈，开了每月六位数的薪资，专门照顾程樘的生活起居，帮着她处理各种杂事。挑来挑去，反复思量，一个个叫到程樘跟前面试，程樘只单单扫一眼，指了小吴，原因无他，最合眼缘。
小吴跟在程樘身边不足两月，看见程樘难看的脸色，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好，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和程樘说一下，于是揣揣不安地开了口：“程姐，你还记得前段时间那个综艺邀约吗……”
综艺邀约。
程樘还未从刚刚被屋鬼削去头发的怒气中抽出神来，猛然听见这四个字，还有着些许茫然，随即想起了什么，明白过来。
现代人不信鬼神之说，程家这个上千年的赶鬼世家，现在对外做着的是房产营生。族内赶鬼师众多，但每个人也是有着一个表面身份，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医生……
平日里大家都好好做着自己的工作，有任务了才拿上家伙去赶屋鬼。
程樘最近任务太过繁重，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来。
空间设计师。
虽是表面身份，但程樘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硕士出身，作品可与一众行业大拿相媲美。能力出众，又年轻漂亮，刚毕业两年，就成为了业内知名的存在。
前不久，一档房屋改造综艺邀请她参加，与明星一起改造房子。过程将全程直播。
原是这档子事。
“记得，”程樘不甚在意地回着小吴，转头从车上储物箱中摸出一面镜子，仔细察看着自己被削去一缕的断发，“不是说了帮我推掉吗？”
啧，好在那鬼削去的头发只寥寥几根，断掉之后剩下的发根差不多及肩，混在原本的长发里，不仔细着看，还看不大出来。
程樘面色微微好转，但还是难掩怒气。
要知道，她对自己有着近乎变态的完美主义：无时无刻都要保持外表绝对精致，平日里无论出不出门都要特意做个造型。在程樘看来，保持外在精致，是取悦自己的事情，谁不想自己每一刻都是完美好看的呢？
外表精致好看了，外人也会多看你一分。
赶鬼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看她，打扮得像去巴黎时装周一样，肯定有着真本事，不然怎么不见半点狼狈，衣服不皱，发型不乱的……
但这次，她却被削去了一缕头发，虽然断发不明显，但无异于打了自己的脸。程樘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屋鬼再拉出来，杀它个百八十次。
小吴看见程樘越来越差的脸色，以为是程樘嫌自己办事太不利落，顿时更加紧张。
“推是推了……”小吴仔细斟酌着话语，“可那边又联系了我好多次，今天晚上，综艺的导演把节目要改造的房子地址和照片都发了过来，说是要请您再考虑考虑。”
那综艺导演似乎铁了心了认准程樘，一次次与小吴交涉，福利条件开了又开，可偏偏程樘不感兴趣，前三次都让小吴帮自己推掉了，后来实在烦，直接了当地让小吴再有关于综艺的事情不用和自己说，统统推掉就好。
现在，小吴还同自己说着这件事，可见那边是异常的有毅力，一副她不答应不罢休的架势，还说着让她再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
程樘反而来了些兴致，放下手中的镜子，拿起手机：“那你发给我看看。”
小吴很快传过来一份ppt。
点开来看，页面制作精美，每一页的页脚还印着节目名字：“开门，我来拆家”，显然是用了心的。
这档综艺要改造的房子一共有五套，ppt上展示了房子的具体地址，另附上房子外部及内部照片。
程樘一张张划过去，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看着看着，就渐渐坐直了身体，表情也逐渐凝重。
小吴正发动着车子，现在程樘任务结束，她要送程樘回公寓。从后视镜中看见程樘明显认真起来的神色，小吴心中疑惑：“程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程樘没有回话，拧着眉打开手机地图，对着那五处地址，一处处查找起来。
末了，她放下手机，神色有些复杂。
“明早帮我去回个消息，这个综艺我接了。”
程家的赶鬼师，是专门负责赶屋鬼的。屋鬼由惨死之人所化，它们宿于房中，依靠着房子主人的气运而存活，待到成长成一定程度时，便会杀人夺屋，吞噬屋中人的灵魂，将他们的身体制成鬼衣，为自己所用。赶鬼师就是要在屋鬼还未成熟时，将它们从房中赶走，护佑房主平安。
但屋鬼未成熟时，一般不显型，需要赶鬼师自己去找。赶鬼师判断房内是否宿着屋鬼，一般有着三个法子。
一是房子是否是凶宅。
二是看地段，一般来说，坐东朝西，位于交叉路附近，且方圆五公里内有江河湖海的房子最易招屋鬼。
三是看房内陈设，屋鬼宿于房内，是要宿于房中一件常年不动的物件上。物件被屋鬼宿上后，会生出一缕黑气，这黑气普通人看不见，只有赶鬼师才能看得见。
能力越强的赶鬼师，能看见的黑气就越清晰，甚至一些能力强悍的赶鬼师，即使通过中间媒介去看，也能依稀辨出黑气来。程樘便是其中之一。
这档综艺好巧不巧，即将改造的五处房子虽不在同一个城市，但都处于易招屋鬼的地段。而且从节目组给的照片来看，房子中均有一缕黑气。
这也就意味着，即将改造的五处房子竟都宿着屋鬼。
呵。
程樘手指在屏幕轻敲，指尖落点处，是那份异常用心制作的ppt。
拒绝那么多次，却还是铁了心地要邀请她，如今再看，改造的五处房子还都宿着屋鬼。明摆着的，这是一个套。
不知道是谁设好了这个圈套，指名点姓地让她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