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陈举突然的发问，打破了方才和缓的气氛，也中断了我对往日的回忆。
“怎么了？”一听他质问妹妹，我第一反应是维护许久不见的妹妹。
“柳家人抛弃你时，你方才两岁半，对当时的事根本不可能留下极深的印象，即便想找回本家，也该是先去寻柳家人，怎么会先寻到我们家？”
妹妹有些紧张，哆嗦着解释道：“姐夫您有所不知，我其实去过家中，可柳家无人愿意认我。是实在没了法子，才只好来找寻姐夫您。”
这些年，柳家人没少刁难我，陈举对此也是十分清楚。我们都知晓柳家的贪心与冷漠，因此妹妹说这些时，陈举和我都是相信的。
陈举显然比方才冷静许多，不再用质问的语气，而是平和许多。
他和声说着：“我当然信你是青萍的妹妹，只是……”
“陈举，”我打断了陈举的话，替妹妹解释道：“妹妹才回来，我们还不曾怎样招待她，便如此质问，未免不好。”
“青萍，你就是总是倚重感情，你不知道这些人利用你的柔软，都做了些什么！”陈举一改往日的温柔，语气无比坚定而确信。
我望着他怪异的样子，对自己的想法又生出了几许迟疑，便沉默下来，只在一边观望着。
陈举便又向着妹妹，问道：“说吧，你来府上，不为祭拜青萍，为的什么？”
“这……”妹妹迟疑着，说不出什么。
见她不答，陈举便又道：“这茶叶品种名贵，别处未必见得到，妹妹你先尝尝吧。”
妹妹闻言，便拿起茶盏，放在嘴边，却一时并不曾饮下。
我看得清楚，她举着茶盏的手，一直不住颤动。
“你不敢喝么，妹妹？”陈举忽然发问道。
“不是，我……”妹妹小心说着，清秀的脸上渐渐变得惨白。
“你该不会以为，这茶水里，也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吧。”陈举语气冰冷。
他的话，也让我骤然回忆起生前最后的事。
而我的妹妹，大惊失色，精致的青玉茶盏猝然砸在地面，当即碎裂开来。
“我最后见到青萍的时候，只余下这样一盏茶，那茶水凉得很，就像那日的湖水一般。青萍就那样泡在水里，我将她捞上来时，面容依旧，却再不能应答我了。”陈举说着，面色愈发悲戚。
我发现他看似装束齐整，实则头上几簇碎发都是散乱着的，这些日子他为查明真相，想必也是活得辛苦。
“说吧，那些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致使你能背德忘恩，当着你亲生姐姐的面，与害死她的凶手勾结！”
妹妹面上带着泪水连忙摆手，道：“不是，是他们那些人告诉我，姐夫您害了阿姊，我才来到此处的。”
“他们告诉我，他们都是从前与阿姊一同置办茶叶的伙伴。还说，还说阿姊给我留的一份钱财，也被举人藏了起来。”
陈举道：“哼，那些人用心歹毒，可你为了钱财，未免太寒我们的心。”
我在一边听着，大致情况也已猜了个大概，上去“算了吧，我情愿相信妹妹是被奸人所蒙骗，我们还有很多比责难她更要紧的事。”
陈举怔怔望向我，片刻后才微微颔首，道：“嗯。”
他走向我的亲生姊妹，向着她道：“给你的钱财，我们一早便预备下了，你自己去账房找先生拿了，便别再回来了。”
妹妹擦拭着面上的泪水，用力点点头，方才向外奔走而去。
待到她走了，只剩下我们二人。
没由来的，我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生前我是令人羡艳的举人夫人，乡里人也多因我的夫婿而曲意逢迎。
但唯有我自己从来不肯相信自己的身份是保障，也并不觉着陈举牢靠。因此我常年在外打拼，只希望即便为人所抛弃，我自身也能有金钱作为依傍。
对于陈举，我虽有爱，但付出的未免太少。
时至今日，我已然化为魂魄，才知道一生辛苦漂泊的我，也并不是全然不曾受过上天的爱戴。
我从来都以为爱是最不牢靠的，也并不相信自己能寻到这世间真正爱护自己的夫婿。
如今，我才总算是可以全然信任他，即便已然无法长相厮守。
这样想着，我想他走去，将手臂环起，做出轻轻抱住他的模样。
他也回抱着我，即便同样清楚我们无法触碰到对方。
大概是很久，我才终于问出那句。
“你，还好吗？”
我问得小心，迟疑，他回答时，也是相似的谨慎。
“还好，先前查明真相时，多花了些力气，最近倒是好得多了。”
我们都是那般轻声细语，总仿佛是在害怕叨扰到对方。
明明从前不必如此的，因为那时候，时光很长，日子很慢。我们也总以为还有很多时日可以白头偕老。
“我是如何回到这世上来的？”我这样问道。
“你走后，为着探寻那些歹毒之人的踪迹，我去了许多地方。碰巧遇到一位道人，他告诉我，只要亡魂对世间还有余愿，便或许有机会将其唤回。”陈举说道。
“为着唤回我，你都做了什么？”
“也不算什么，一连七十二日，一步一叩首，登上往生观。”陈举答得很轻松。
可我知道这寥寥几字背后，是怎样的艰辛，急声道：“往生观在高山之上，山高路远，你怎么这样痴傻。万一那道人说的是谎话，万一我心愿已了，再不愿回到世间，你可不是白白受了这苦？”
陈举却是摇摇头，答道：“好容易有了能再见你一面的法子，从来不曾试过，便要我放弃，怎么能呢？”
“这是痴话！”我心里又急又恼，感动和心疼交杂在一起。
“可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一切都值得了。”陈举笑了笑，又痴又傻，与我初见他时，仍是那般相像。
“那你的差事呢，这些日子也没有管么？”我瞧着他这样，愈发心疼，复又问道。
陈举摇摇头，说道：“那些人不单是要害你，更是预备对我在朝廷里的差事也下手，我只好装疯卖傻，卸任返乡，是才得以保全官场清誉。”
此言一出，更是引人唏嘘。
“我们夫妻二人清明一世，莫说与人交好，大难来时更是救济灾民，怎料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叹声道。
“别想这些了，你能回来，已然是上天给予我最大的怜悯，我也不敢求其他任何了。”陈举大概是想说些宽慰我的话，可我听来，却是不尽的心痛。
“所以你不让我碰那些东西，你怕我知道自己死了，会难过。”
陈举没回答，但我知道那是一种默认。
“走吧。”我突然说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大婚之时，省去了许多仪式，没有设宴，许多小节也不曾完成。”
“我自然是记得，可当时你说你不喜好那些繁文缛节，又也还忙碌着，便不曾……”
“走吧，别愣着了。”我打断了陈举的话，又道：“我们去拜堂吧，就当是第一次成亲。”
“第一次……成亲？”陈举微微一滞，见我已经踏出门去，也只好跟上。
是的，我们虽然是小镇里有名的恩爱夫妻，可实际上，我们倒还不如寻常夫妻那般，连拜堂都不曾有过。
以前我的确是不在意的，只以为单有心意便可，其余的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
可如今，从前信任无比的生意伙伴，也能为了谋求利益，亲手将我推入水中，从前心心念念的亲生姊妹，也让我觉着寒心。
金钱可以改变许多，可它终究是放过了我的陈举，这世上唯有他不曾背弃我。
以前是我疏忽了，现在，我只想尽力弥补一点点，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