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完全看清了这一镖。
她就地一滚，手中的扫帚已经朝慧娘的头顶袭来。帚身的木棍结结实实地敲在了她亮堂的脑门上。
“哐当”飞镖已落地。
一击下去，慧娘好似醉了酒，硕大的身子如小山般晃了晃，“砰”地一声巨响，山倒了。
孙蝶“呀”了一声，苍白倔强的嘴唇遽地阖上，却并没有后退半步。
地上的慧娘瞪大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一结果，撑大的白色眼球几乎要从她的眼框中迸裂出来。她虽还没死，但无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杀人就像一场赌局，不论你自以为有多少把握，没到最后都不可能知道结果。而且一输，便是满盘皆输！
林仙儿垂眸睨着她道：“我只怕过一个人的暗器。”
若慧娘练的是别家的功夫，她倒还真有些怕。毕竟这副身体还不能完全适应她曾经练过的武功。
但暗器，她却并没有那么害怕。
因为她曾经怕过一个使暗器的人，她怕得要命，甚至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做梦都怕那人来杀她！
那人明明使的是暗器，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器从哪儿来，但奇异的是他的对手竟没有一个人觉得那是暗器。
那人当然是小李飞刀——李寻欢。见识过小李飞刀的人，绝看不上世上其他的暗器。
林仙儿倏然又想起来律香川，他一袭白衣胜雪，单论相貌着实是个极其斯文秀雅的男子。
有经验的人看一个江湖人，往往不会先去看他的相貌，而要去看他的手。律香川的那双手，莹润苍白，修长有力，的确也很适合用暗器。
她忽然又没什么信心了。
孙蝶蓦地开口打断了她如潮絮乱的思绪：“是不是他！”
林仙儿颔首：“只能是他，我们失败了。”
“那张老头……”
林仙儿冷道：“十有八九死了。”
孙蝶攥紧了拳头，抬起的眼眸又泛起了冷月似的哀愁，“那……你是不是又要走？”
林仙儿道:“我不走，就得死。”而她已下定决心，她不能死!
孙蝶咬唇道:“带我走!”
林仙儿道:“那我便走不了了。”
孙蝶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嗫嚅道:“我……我知道了……”她毕竟没有武功，只能是个累赘。没有人愿意当朋友的累赘的。
孙蝶听到了林仙儿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像猫一样轻盈，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心尖上。
房间内的脚步声一顿，孙蝶的心也随之一揪。
她停下来，是不是说明她改变主意了呢？孙蝶不敢睁开眼睛，她既希望林仙儿走，又希望林仙儿能留下。
“不走了。”
林仙儿的声音遥远得像梦中传来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仙儿道:“我带你回去。”
孙蝶豁然睁开双眼，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或许是因为她眼中含泪。
这泪在她眼眶中凝动着，流晶一般莹洁，她整个人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这泪水是那么漂亮。
但林仙儿忽然很不喜欢她的眼泪，她冷笑道:“你别哭得太早了。我不走，是因为我突然想到我已经走不掉了，律香川不会轻易放过我。”
她又道:“走了只有一死。带你回孙府找孙玉伯，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我不走，其实与你无关，我是为了我自己能活着。”
孙蝶目光灼灼盯着她，仿佛也看透了她：“想活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想活……我也曾在河畔见过一个不想活的年轻人，我看他就像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样，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不想活的人是那么可悲的。”
林仙儿与她四目相对。“可是我总觉得，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孙蝶道：“因为你没有好好活。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尽全力好好活，否则别说活着，就是死了又有什么意思！”
林仙儿道：“你说得对。”
孙蝶眼眸一亮，林仙儿的眼睛却很沉很静，像黑夜一样沉静。
林仙儿没有再说别的，一句真心话就已经足够了。
她的话其实已经说得太多了。因为律香川随时可能过来杀她，但她还是想和孙蝶说完那些话，也许正如孙蝶所说，好好活着比生死本身有意义得多。
她要帮孙蝶，就是在好好活。
林仙儿忽地大跨步，直直迈过了地上那具山丘般的起伏，在墙角抄起一把儿臂大小的木棍，沉甸甸地落在掌心，掌缘堪堪将木棍裹住。
“我们走吧。”她道。
……
林仙儿手中只有一柄木棍。
她最擅长的武器是剑，她用轻剑比用菜刀熟练的多。她不是一个甘于在厨房操劳的女人，自然更喜欢剑。
但她过去很少用，甚至几乎不用，因为她越长大就越明白自己生来就具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武器。这种浅薄而高傲的念头使她逐渐放下了使剑的双手。
但现在她不用剑不是因为她轻视了剑，而是因为她懂得剑是杀人的利器。
她觉得她若是去杀人，只怕会死得更快。
林仙儿只提着一截木棍，便带着孙蝶走到了孙府前。来时的路，谁从未想过会如此顺利。
林仙儿和孙蝶二人伫立在孙府前。
眼前的建筑比起一座府邸，更像一大片的宫殿和园林，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入口。这片建筑群简直和皇宫一样恢宏。若是从高处看，便能看见孤洁的月色下，青灰的屋脊排排匍匐着，像嶙峋的巨兽，有种荒芜而磅礴的美丽。
这种角度属于胆大包天的窥伺者。
她们自然是走过来的，正和芸芸众生一样仰望着这头巨兽。这也包括孙蝶，她虽曾经住过这里，但这里的荣光却从不属于她。
门口围着一堆人，皆是束袖劲装的江湖打扮，他们虽没有见到老伯，却也还不肯走。
甚至还有人死皮赖脸要见老伯。
此人紫衣貂帽，腰间环佩，端的一副好相貌。但脚步虚浮，满眼血丝，好似几日没睡了。
石狮前一队披坚执锐的守卫队都冷眼瞧他。正对着他的守卫少年脸上涌出一阵不耐之色:“李庄主请回吧，现在寿宴已经结束了。”
男子嚷道:“我只是想见老伯一面，我有一宝剑献与他!”
他手中高举着一柄从剑身到剑柄都缠着白布的剑，比未出嫁的新娘子捂得还严实，根本看不出剑原来的模样。
守卫少年自然认得他，他是李家剑庄的新庄主，名唤李剑青。他承袭了父辈的财富和名声，却没有继承到父亲的“屠青”剑法，反倒是李家剑庄几十年的钱财声望都已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他过来，自然是来借钱的。
少年冷笑一声道:“实话和你说，是少爷说了的不让你进去。带着你的剑，离开吧!”
孙家虽然慷慨，但不借给赌鬼一分钱。
男子脸涨得成了猪肝色，他紧握着那柄缠着白布条的剑就像握着自己的命。
他上前一步急切道：“你让我见老伯，等我见到他，他一定会改主意的！这剑不是普通的剑，这柄剑会自己杀人!”
少年已经不想听他的话，不耐之色更甚，挥手驱逐道:“世上哪有会自己杀人的剑？只有人才懂得杀人的。”
男子迭声求道：“真的！真的！让我再见老伯一面！”
男子很快被旁边的一个守卫架走，却还不依不饶地曲起膝盖往前爬。老伯当年看在父辈的交情上，借过他一笔钱，这估计也是老伯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之一。滥赌的人虽是人，却也和狗没有什么不同了。
林仙儿并不想看这一场闹剧，当务之急是要见到孙玉伯。她带着孙蝶越过一众人，迈步上前道：“我家小姐有事求见，烦请通传。”
“小姐？”守卫少年看清她的容貌，嫌恶地睨了她一眼，而又转到她身后的孙蝶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惊艳之色。
他笑了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林仙儿忽蹙眉道：“你不认得她？”
不过她未开口前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瞧这少年的神情有惊艳，有疑惑，唯独没有尊敬。
孙蝶露出一丝苦笑。
她已经离开孙府许久了，更何况她本就被孙玉伯养在深闺中，认得她的少之又少。而这些守卫就像孙玉伯花园里的花，换了一簇又一簇。
孙玉伯喜欢新鲜的花朵也喜欢新鲜的血液。
还没等那少年回答，林仙儿抢白道：“她是孙剑的妹妹。”
守卫少年嗤道：“我只知道孙府只有一位少爷就是孙剑，没听说过府上有一位小姐的！”
林仙儿眼睛一转，笑道：“妹妹也有很多种的。”
言下之意，不是亲妹妹当然是情妹妹。孙剑是个年轻俊郎，精力充沛的青年，情妹妹是少不了的。
孙蝶霎时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她完全没想到林仙儿竟能说出这种话！
那少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小姐是来找孙剑少爷的。”
林仙儿道：“正是！”
见不到孙玉伯，那就曲线救国，先见到孙剑也好。
守卫少年忽笑道：“行，我帮你们通报，但少爷有事出去了。你们要等等！”
林仙儿道：“那我们进去等他？”
她只是试探性地一问，守卫少年却直接痛快道：“也行！”
少年侧过身，努了努嘴，对着另一位长着雀斑的少年道:“阿峰，你带她们进去!”
事情如此顺利，让人不禁松下一口气。林仙儿和孙蝶对视一眼，正准备拾阶上前。
天边吹来一阵秋风。
孙府门前一簇斗大的灯笼摇曳起，门内却是一片漆黑森然，忽而云散月出，昏暗的门内不经意间露出一角雪白的衣袍。
林仙儿脚步一缓！
她内心警铃大作，握着木棍的手冒出了涔涔冷汗。
她早该知道律香川并非简单人物，若他不在半路劫杀，而是来一招请君入瓮，把人骗进去再暗中处理，那孙蝶永远都见不到她的父亲。
林仙儿的心思千回百转，脚下不敢停滞，直至踏上这青石台阶的最后一层。
“踏！”
霎那间她身形一顿，目光如炬，震声如雷道：“律香川是个叛徒，他背叛了孙玉伯！”
律香川背叛了孙玉伯？孙蝶猛地转过头，惊恐地蹙起眉头。
方才一石激起千层浪！孙府门前的众人不禁哗然有声。
“他……”林仙儿话音未落，隐藏在暗中那人却已然出手！
律香川不是专业的杀手，却是杀人的专家。杀人就是要快！因此他要出手之时，从不废话。
林仙儿瞳孔一缩。
她本料想律香川对她投鼠忌器，不敢在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杀她灭口，否则岂不坐实了他的罪名？难道他已想好了该如何处理？
但那一击，那快如闪电的一击已经近在眉睫！
冷月！飞刀！
律香川这次用的暗器也是飞刀，尽管这飞刀不如小李飞刀，却已经是当世佼佼。这一击不仅有着极其精妙的手法，更有着极其刁钻的角度。
林仙儿看得清那一击的速度和方向，也正因为如此，在这石破天惊的一瞬间，她也已了然。
她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