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而精致的小屋里，桌上的白百合低垂了花蔓。
孙蝶瞥了眼桌上没人动过的酒杯，自言自语道：“奇怪，仙儿也没有回来，她去哪儿了？”
又转念一想，仙儿莫不是还在练剑？她便打算去竹林找找看。
孙蝶方推开门，耳畔猝传来一道破风之声。
那速度实在太快，她脑子一白，缓过神来才发现一柄长剑横空飞擦过她身边，直直地嵌入墙上。
“是你！”孙蝶惊诧道，又问道：“你怎么来了？仙儿呢？”
剑当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现在到底不过是一把剑，要回答孙蝶的问题实在太为难他了。
他只能不断地震鸣着，催促着。
孙蝶脸色倏然一变：“是不是仙儿有麻烦了！”
但是她又想到，如果真是这样，这把剑比她厉害多了，剑来找她又能有什么用呢？
剑已又直直地飞刺出，插在屋外的一棵树上。
“你是不是在给我指路？”孙蝶灵光一闪。
剑“嗡”地一震，又停在另一棵更远的树上，等着孙蝶追来。
……
天色渐亮，剑也已停了。
他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他没有想到的是，别离已经悄然而至。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等待许久之后的再会。
至于孙蝶？
她简直是大步流星地跑过去，冲过去！冷风灌入她的鼻翕，轻薄的衣袂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轻盈自由得就像破茧的蝶。
一只手，一只瘦弱的手忽地拉住了她。
“前面是悬崖。”嘶哑的女声道。
孙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禁眼睛一亮，继而又讪笑。
山上的雾浓重，她一时间竟看不清楚。但她如今却看真切了，看清了林仙儿眼底的红痕和周身的狼狈。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林仙儿道：“你怎么来了？”
孙蝶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些什么东西来：“因为你的剑没有带……”
林仙儿淡道：“所以呢？”
孙蝶绞尽脑汁，笑道：“所以……所以我来把它还给你！”
林仙儿道：“不必，我不过是出来散心的。”
“林仙儿！”孙蝶第一次喊了她的全名，她真的有些动怒了。“你真的很喜欢骗人。”
“到底为什么？你怎么突然就……”孙蝶咬了咬嘴唇，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们？是不是你听到他要娶我所以才——”
林仙儿瞥了她一眼，道:“是。”
孙蝶艰难道：“难道你喜欢他？”
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但林仙儿的表情忽像见了鬼 。
林仙儿蹙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孙蝶的眼神更加古怪晦涩:“难道你喜欢的是……我？”
林仙儿已默然转身。
她怕她要忍不住对孙蝶动手了。
孙蝶急跺脚道:“好仙儿，不逗你了。到底是为什么？”
林仙儿沉默了很久，久到孙蝶都忍不住想放过这个问题了。
她忽开口道：“因为曾经也有一个深爱我的人，可是……”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残破的风箱，孙蝶听出了她忍不住的哽咽。
“可是……可是……”林仙儿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是”，言语中的悲坳令孙蝶的心都揪痛，她的喉咙也像被什么刺的东西哽住了。
她摇着头想让林仙儿不要再说了。
林仙儿道:“可是他从未说过娶我，哪怕在他最爱我的时候。”
她又开始忍不住眼泪。
重生一回，她已不想再流泪。
无论旁人怎样侮辱她，伤害她，她都没有流下一滴泪。但她现在却忍不住，世上有些泪，本来就是忍不住的。
孙蝶看着她，泪也已落下:“为什么……”
“因为他看不起我。”
林仙儿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她。
她活该，她当梅花盗的时候滥杀了多少无辜，她无数次背叛阿飞的时候又何曾想过自己会真的爱上阿飞。
她是咎由自取，她是罪有应得。
她再明白不过，所以无论旁人如何轻蔑和唾弃她都能忍受，但唯有一种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了的。
没有人能忍受被深爱的人看不起。
林仙儿难道一直看不出这件事？或许她一直都知道，但直至如今她才觉得再也忍受不了。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世界满腔的恨意是什么了。
她恨的是自己。
赞美，阿谀，掌声，奢靡，享受……她以前有多喜欢这些东西，现在就有多恨！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撕裂，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碾碎！
她也已把自己整个撕开。
冰冷的泪，滚烫的血一俱从这丑陋腐朽的身躯中涌出。血才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唯有它，能洗清一个人身上的罪孽。
终有一日，等她的泪流干，血流尽了的那一天……
“仙儿!”孙蝶惊骇道。
林仙儿盯着自己手心狰狞的血痕，笑道:“别担心，我不是在做傻事。”
她流血，只因为她上辈子流的泪已太多，虚伪的，悔恨的，幽怨的……她如今不想要再流泪罢了。
林仙儿凄笑道:“我只是发誓，我不要再看不起自己，也不要让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她字字含泪，又字字泣血。
天已大亮了。
悬崖之上，云雾尽销，漫天的霞光溢彩。林仙儿整个人仿佛都披染上了一层胭脂红，而她赤红的血，仿佛烧灼般的火焰，比初生的朝阳更艳丽。
孙蝶震然地看着她，呐呐已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神色却凛然一变，再抬头时看向孙蝶时，神色已带上一丝感伤。
她轻触碰着手臂，第二瓣梅花已舒展开了。
离别的预感悄然涌上心扉。
林仙儿注视着孙蝶，道:“我要走了。”
“走？”孙蝶心中一颤，一种奇异的伤感也突然裹挟着她。仿佛林仙儿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孙蝶盯着她，黯然道:“你要去找他？”
林仙儿道:“是。”
孙蝶道:“什么时候？”
林仙儿道:“现在。”
孙蝶眼眸含泪，她知道林仙儿早晚要离开，但仙儿的性格又倔强又脆弱，不免让人担心她。更何况她也只有仙儿这一个朋友，怎么舍得和她分别呢？
可她只能强笑道:“那你……你一定要幸福。”
看着她忍泪的神色，林仙儿的眼眶竟又有几分湿润。
朋友是什么？
朋友不过就是陪你一起流泪的人。
林仙儿嘎声道：“可惜了，还没喝你的喜酒。”
孙蝶忽道：“但我能不能喝你的喜酒？”
“我的？”
孙蝶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从怀中摸出一支点翠金钗，破涕为笑道:“这是我母亲生前送给我的凤钗，我一直放在身上。她说我出嫁的时候一定要戴上，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你出嫁的时候戴着它，就当作是我见证了你的幸福，好不好？”
她手中的钗是翠凤鎏金的行制，两拱垂珠的莹玉简直巧夺天工。孙蝶拨下凤钗的一股，将另一股递给她。
林仙儿接过那只钗，紧握着孙蝶的手：“好！”
她们再也没有说别的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彼此。
红霞漫山遍野，山风啸，鹧鸪啼。林仙儿立于高崖之上，纤细的身影似融在朝阳和晨风中。
风又起，吹得孙蝶的眼睫一颤，泪珠滚落。
转瞬间，眼前的身影已消逝不见。
就像她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孙蝶垂下眼眸，攥着剩下那只单股的金钗，手心被刺得生疼。
待她回头时，剑也无影无踪了。
原来他们都已走远。
但孙蝶还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