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远山如画，小径逶迤。

    这山巅之上是绵延了百年威名的拥翠山庄。

    水母阴姬道：“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石观音道：“我知道。”

    至少在外面，水母阴姬和石观音是不该扯上关系的。

    水母阴姬忽道：“很多年前我曾和你说过，你为人狠毒，行事过激，犯下的恶果将来一定会遭报应。”

    石观音回过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母阴姬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石观音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遮遮掩掩？”

    水母阴姬道：“是关于无花的事。”

    石观音的笑容忽然淡了，她想到阴姬要说什么了。

    无花在来沙漠投靠她之前，曾是南少林寺的少年高僧，阴姬是个虔诚的佛信徒，无花常常在神水宫讲经论道。

    神水宫向来排斥男子，无花能得水母阴姬青眼在神水宫自由进出，除了他“七绝”妙僧的名头外，还有他是石观音的儿子的缘故。

    只是这一点，无花是不知道的。

    水母阴姬道：“无花引诱了我的女儿，利用她偷走了我门下的天一神水，他机关算尽，不想最后却死在了盗帅楚留香的手中。”

    石观音闭着嘴，她不能告诉阴姬其实无花还没有死。

    阴姬向来坚强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软弱的神色。

    水母阴姬道：“可你儿子死了，我女儿也死了！她当时怀了无花的孩子，却害怕我会用门规处置她，她想不开……”

    “你知道吗，她死后我才开始后悔。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做过一个母亲，我唯一的女儿死前竟然还不知道我其实才是她的生母。”

    说到最后，阴姬已有了几分哽咽。

    水母阴姬道：“我也犯过错，所以这是上天对我的报复。”

    石观音叹气。

    水母阴姬看着她，道：“你好像并不是很难过……也对，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孩子。他讲佛的时候的确有几分灵性，我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石观音道：“但我的确有几分后悔。”

    水母阴姬道：“你也后悔？”

    石观音道：“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当一个母亲，我本来就不适合当母亲的。”

    水母阴姬道：“但你的确是。”

    石观音顿了顿，道：“我的确是！”

    这是谁也无法辩驳的事实。

    阁楼外，檐上高挂着两盏碧纱灯笼，像是黑暗中的两点鬼火。

    柳无眉就站在楼前。

    她苍白的脸庞在秋雨中更显消瘦，她似已站了很久了。她从来不苛待自己，也从不会站这么久，只有今天是例外。

    因为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石观音是来救你的，她马上就要来了。

    “眉儿，下雨了。”身后的李玉涵为她打伞。

    柳无眉转头，对上一双温柔似春风的眼睛。

    她眉头轻皱：“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躺着么？”

    李玉涵轻握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的伤都已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我放心不下你。”

    “我没事。”柳无眉依偎在他身旁，心中紧绷的弦似松了。

    为了今天她已经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即便她要面对的是石观音又如何？

    她有筹码，她的身后永远有人支持着她，她再也不是那个忍着剧痛孤身离开大漠的小女孩。

    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细雨朦胧中，一个面容可怖的女人从阁楼中走出来。雨珠落在她的身上，又悄然无痕地落下。

    她的步伐很轻，也很慢。就像这场绵绵的、冷冽的秋雨，雨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往何方，可她走到任何人面前，任何人都难以忽视她。

    柳无眉缓缓松开了李玉涵的手。

    她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种压迫力，这感觉就仿佛她面对的不是林仙儿，而是石观音本人。

    林仙儿静静走向她。

    柳无眉轻声唤道：“林姑娘。”

    李玉涵道：“眉儿，其实你该唤林姑娘一声师妹的。”

    柳无眉笑了笑：“看来是我太生分了。”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愿意承认。你承认你恨她，却不想承认你恨我。”

    柳无眉叹声道：“为什么林姑娘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呢？”

    林仙儿道：“你听不懂，我为什么天天都要来找你们来说这些话呢？”

    柳无眉笑道：“我也觉得奇怪。”

    林仙儿突然也笑了。

    秋夜的水珠沾在她的笑靥上，就宛如晶莹剔透的露珠落在纯净的百合花上。若没有那些丑陋的伤痕，这一定是天底下最可爱，最美丽的笑容。

    柳无眉却骤然有种危险的预感，像在沙漠中找到仙人掌时突然发现下面藏着一只毒蝎子。

    但她迟了。

    发现危险的时候，往往危险已经悄然降临。

    柳无眉几乎看不到林仙儿是如何出手的，仿佛是一阵无形的风拂过，裹挟着无数雨点，冰冷的银光爆射而过。

    冷光，比流星更冷更美丽的光芒。

    “无眉——”李玉涵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伞落下，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屋檐、树后、躲在黑暗处的所有窥伺的眼睛仿佛都已停滞。

    柳无眉眼睛直直地木立在原地。

    林仙儿的手已经挟制着李玉涵，就在离柳无眉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只要一动，李玉涵的性命就危险了。

    林仙儿道：“不天天找你，又怎么会有出手的机会？”

    柳无眉突然闭起眼，她捂着心口，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痛苦。

    “原来你是要等到现在才出手。”

    林仙儿道：“因为你请来的高手都像帅一帆一样，是李观鱼的故人，等石观音来的时候，必然是拥翠山庄守卫最松弛的时候。你毕竟不能让不信任的人知道你的身份。”

    “说的好，说得好……”柳无眉陡然睁眼，苍白的嘴唇似已颤抖：“可你挟持他做什么，你应该找的人是我！”

    林仙儿淡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对你动手，比起自己，你更在乎他。”

    柳无眉道：“你也算准了玉涵一定会来？”

    林仙儿道：“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来，你最信任他，他也最在意你。”

    柳无眉高声道：“你什么都想到了，那你想想我又何苦放曲无容他们进来帮你呢。”

    她盯着光线昏暗的阁楼，就像在期待什么人一样。

    但没有人出现。

    曲无容没有，藏在暗处的暗卫也没有。

    除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李玉涵，这里就只有她和林仙儿。

    柳无眉的心忽然很冷，冷得就像她的血。

    林仙儿道：“你放曲无容过来，因为你觉得石观音若是来了，曲无容会站在你那一边罢了。最起码你和曲无容是相识了多年的。”

    柳无眉凄然道：“好！你到底要如何！”

    林仙儿道：“我想要什么，你不清楚？”

    柳无眉道：“等我师父来了，她救了我，我再救了你，到时候两全其美也不心生怨恨，姑娘何必急在一时半刻……”

    林仙儿道：“我不急，我只是不习惯有人把我当棋子，这种滋味不好受，我也实在不想再尝试一遍。”

    柳无眉哀声道：“林姑娘……林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们夫妇待你实在不错。我也没有故意伤害你，不管你要什么我也都给了你，甚至连李家最珍贵的剑谱都送到了你手上。”

    林仙儿道：“的确不错，可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当然还是性命更加重要。我想你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

    柳无眉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更何况与其就这样等着你逼石观音，倒不如我现在就逼你。”

    她纤细的手指似不经意间一动，李玉涵的表情亦痛苦起来。

    柳无眉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可怕，她尖叫着：“不不不，你不会杀他的！你没有理由要得罪我，你别忘了你的毒，你的命还在我手里，你杀了他，我宁死也绝不会叫你好过的！”

    林仙儿道：“我杀他做什么？你没要了我的命，不过是叫我受了点罪。礼尚往来，我只要他几根手指，一只眼睛，你半个时辰内不弄出解药来我就剁一根，应该不过分吧？”

    这种事情林仙儿当然是做的出来的。

    柳无眉怨毒地盯着她。

    没有人喜欢被人要挟，尤其是用自己在意的人当做筹码要挟。

    雨如帘，林仙儿的脸冷漠得就像碎裂的冰刀。

    柳无眉看着她，忽噗通跪了下来：“林姑娘，我给你解药，我马上就给你。我只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他。”

    李玉涵已经为她丢了半条命，她受不了李玉涵再为她受伤。

    “我知道我做了许多坏事……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她流着泪，似乎越说越激动：“但我手段用尽，我不求什么，我只求能和心爱的人简简单单在一起……”

    她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因为对林仙儿，说真话比说假话更有用。

    凄冷的光，融入了两道更深的影子。

    曲无容出来了，但她一直低着头，她既不敢看柳无眉，也不敢看林仙儿。她只是在袖中暗自握紧了拳头。一点红握着她的手，只是脸上仍无比冷酷。

    世上的痛苦太多，他很难为了别人的痛苦动容。

    柳无眉佝偻着、颤抖着把袖中的药瓶放在地上，下一秒，她好像连跪也跪不了，蜷缩在地上，四肢仿佛都在抽搐。

    风萧瑟，寒冷的大地被一滴滴的雨水湿润。

    雨声越来越大。

    “我没有办法……你原谅我，你原谅我……我想和玉涵在一起……”她痛苦地雨中打滚，像泥鳅一般摩擦着大地。

    大地泥泞而冰冷，她狼狈地大哭起来。

    “玉涵，我好痛，我好痛……”

    “无眉！”曲无容终于忍不住过去扶起她，柳无眉在她怀里发疯般地挣扎。

    李玉涵的脸此时都涨得血红，他含泪的目光紧瞪起林仙儿。

    林仙儿静静地注视着他：“她这是毒发了，还是毒瘾犯了？”

    李玉涵双目赤红，衣襟已然被泪打湿。

    林仙儿霍然挥袖，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也能开口了。

    “眉儿，眉儿！”李玉涵高声呼喊着扑过去。

    曲无容见他来了，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和林仙儿站在了一起。李玉涵紧接住柳无眉，颤声道：“我们回房间去，我去找药给你。”

    “不……不要……”柳无眉痛苦地呢喃挣扎着：“我要解药，我要解药，我要……”

    李玉涵的脸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雨声恢宏，像无声的潮水渐渐吞没人声。

    柳无眉像感受到了什么，她猛然抬头，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师父，师父，我好痛……”柳无眉猛抓着石观音的腿，她抬着头，雨水和泪水在她的眼中朦胧成一片。

    “师父我求求你，求求你，你给我解药好不好？”“我已经救了林仙儿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救救我，师父，我求求你，你救我好不好……”

    她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仿佛完全忘了她的仇恨，忘了她的尊严。

    石观音缓缓蹲了下去，手指扣着她乌青的手腕，垂眼道：“我没有给你下过毒。”

    “什么……你说什么……”　柳无眉大声叫唤着在李玉涵怀中挣扎得更狠。

    李玉涵失声道：“怎么可能！”

    石观音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又看向疯子一样的柳无眉。

    她缓声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好，也不可能真的放你走。”

    李玉涵瞪着她：“难道你对她很好！那她怎么可能那么怕你！”

    石观音好像没有听到李玉涵的话：“其实你那天醉倒后对我说要走的时候，我的确想过要杀你，我不喜欢你离开我，可我发现自己下不了手，因为我总想起你小时候拉着我的手。”

    石观音的脸被雨水打湿，她的眼睛也湿润了，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知道，我过去对你们做的事……但是放你走的时候，我是真心的。”

    柳无眉拼命摇着头：“不……不会的，不可能……”

    李玉涵赤着眼厉声道：“你是她师父，你一定还有办法救她的对不对！”

    他也问了一遍又一遍。

    石观音始终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她方才给柳无眉把脉，她知道柳无眉的生命已快要走到尽头，没有人能救她，也许只有神可以。

    “别淋雨了，带她进去吧。”

    匆乱的脚步声踏在雨水上，柳无眉的尖叫声几乎要把自己撕碎。

    林仙儿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她仿佛也想到了许多，想起她的过去，她的遗憾，但她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她孤独而空白地站在这里，静静等待冰冷的秋雨将她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