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与阿吉

    韩家巷是个很普通也很有名的巷子。

    它出名是因为巷子里有一栋韩家楼,韩家楼里有个泼辣老鸨叫做韩大奶奶。

    韩大奶奶上个月收留了个叫阿吉的男人在厨房打下手,据说阿吉之前在巷尾挑过粪,不知道怎地被人赶了出来。阿吉其实长得英俊极了,看起来也年轻,身体也很强壮,只是大家都叫他没用的阿吉。

    因为阿吉实在太窝囊了。

    韩大奶奶叫他上床,他不敢上。

    韩大奶奶叫他去守门,他去倒是去了,但是从楼里出来的男人闲来无事踹他一脚他也不敢还手,要是有男人扔个酒壶子在地上看他笑话,他还能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捡。

    太窝囊了,太没用了,本来楼里对他有点儿兴趣的女人都对他不感兴趣了。

    阿吉也对她们不感兴趣,他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也想知道人为什么要活,也想知道活着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当他还不是“没用的阿吉”的时候,他有另一个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生来就是最受人尊重的天之骄子,天底下最剽悍的剑客死在他剑下,最漂亮的女人向他奉献身体,甚至他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新娘当场弃婚与他一夜荒唐。

    他固然风流,可是哪个天骄不风流?长辈器重他,后辈尊敬他,男人畏惧他,女人宠爱他。

    他们叫他“三少爷”,最尊贵的三少爷。

    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除了杀人,除了破坏别人的家庭,似乎什么事也没做过。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三少爷突然就“疯了”。

    他这一生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么?可是什么事又是有意义的事呢?财富,名气,美色,剑道,所有人毕生追求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唾手可得。

    他到底应该追求什么?他到底应该怎样活?如果有一天,三少爷不是三少爷了,他会是什么人?

    他想不出来,于是他抛弃了一切,离开了祖辈的基业,离开了世袭的荣光,离开了自己的剑。但他也没死,他活了很多年了,他就这样活着。

    他现在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阿吉突然听到女人们的喧闹声,她们的声音很大也很亮,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阿吉痛苦地□□一声,他宿醉后常常会头疼,睁不开眼睛,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现在才下午就有人进来了。

    妓院要到晚上华灯初上时才接客的。下午的时候女人们才刚刚起身下楼活动,没来得及涂脂抹粉,连头发都乱糟糟的。十几个乱糟糟的女人大叫起来,就像一群嘈杂的乌鸦。

    阿吉皱着眉头,觉得自己的头痛如裂。但他不得不管,这是他的工作。韩大奶奶给了他饭,他就得做好自己的工作。

    等到那个被她们围在中心的人走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明白她们在惊奇什么了。

    韩家楼的确来人了,来的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看不出身材的黑袍,后面背着一把剑。

    这个女人,甚至不能被称为“女人”。任何人只要仔细瞧她的脸几眼,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女人都是白天睡觉的缘故,不怕做噩梦。她们的胆子大的很,一个个的睁大着眼睛瞪着这丑女人,围着她就指指点点了起来。

    “你是谁呀?”

    “你是不是个女的呀?”

    丑女人好像听不见看不见一样,她向阿吉走了过来。

    丑女人道:“你就是谢晓峰?”

    阿吉抬眼看着她,道:“谢晓峰是谁?”

    女人们一个个都大笑起来,白花花的肉像棉花一样都在抖。

    她们大声说道:“谢晓峰是谁呀?他叫没用的阿吉!”

    丑女人盯着他道:“谢晓峰是你。”

    丑女人伸手拔出了身后的剑,一把美丽得像月光一般的剑。女人们见了都惊叫出声,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

    丑女人道:“你还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么?”

    阿吉好像没看懂,茫然道:“你有酒吗?”

    丑女人道:“我没有,但我带钱了。”

    阿吉还没说话,一个高壮丰满的女人突然拨开众人挤了进来。女人的腿很粗,脚也很大,她是这里的大姐,叫做大象。

    大象高声笑道:“好妹妹,你要请他喝酒,难道你看上他了?”

    丑女人没回答。

    大象却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双混浊的肿眼睁大着瞪她:“妹妹你糊涂呀!虽然你是这副样子,占了他便宜,但是他硬不起来了的,脸再好看也没用啊!”

    “就是啊,就是啊……”她们笑嘻嘻地喧闹了起来。

    楼上传来一阵响雷般的大吼:“都别吵了!一个个的赔钱货!”

    不知怎地,女人们突然安静了起来,那个最年轻生意最好的女人低声说了一句:“大奶奶来了。”

    女人们又开始低声吵起来。

    “哎,都叫你们小点儿声了……”

    “臭表子还说我呢,明明你笑得最大声!”

    大奶奶,就是韩大奶奶。她身形七尺,长得比大象还高壮,粗脖子上挂满翡翠和珠玉。她叉着腰走过来的时候,女人们都不说话了。

    韩大奶奶瞪着那丑女人,又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家伙,堆满脂粉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笑容。她道:“姑娘你是在来找他的?你是他什么人?”

    阿吉摇头道:“我不认识她。”

    韩大奶奶冷不丁踢了他下面一脚,阿吉痛苦地蜷缩起来。

    韩大奶奶冷道:“谁问你了,我问这姑娘呢。”她抬头看着丑女人,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姑娘,他说的是真的?”

    丑女人道:“真话。”

    韩大奶奶唉哟了一声,笑道:“那姑娘你来做什么呀?”

    丑女人沉默了半晌,道:“喝酒。”

    韩大奶奶笑得横肉乱颤:“姑娘你要喝酒呢就走错地方了,咱们这儿是妓院,不是酒馆,不接待女客的。”

    丑女人道:“没走错。”

    韩大奶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很久,声音忽然冷淡了下来:“哦,你是母狗?”

    丑女人道:“我不是。”

    阿吉仰头看了她一眼,却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

    韩大奶奶捂嘴偷笑道:“我这儿的女人都是母狗,母狗们,告诉她,是不是?”

    女人们纷纷指着对方笑道:“对啊,对啊!”

    丑女人道:“我不是。”

    韩大奶奶笑得愈发夸张,道:“那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呀?”

    丑女人道:“是个人。”

    韩大奶奶还在笑,女人们也在笑,最年轻的那张笑脸笑得最好看。只是她们笑了很久,丑女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韩大奶奶忽然就不笑了,她似乎也觉得一直笑是一件很无趣的事。于是她骂骂咧咧地,拍着那些女人们的屁股开始赶人。

    “走了,走了,都散了,待会儿就要接客了,一群贱蹄子们还围着看什么热闹呢?”

    女人们一哄而散。

    丑女人最后还是留了下来,韩大奶奶没有赶她走。也许是因为她拿的出钱,开门做生意的,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丑女人坐在偏僻的角落。她要了很多酒,不过都是她自己在喝。

    不喝酒的时候,她就在座位上呆呆坐着,睡觉的时候,她还是坐着,只是把眼睛闭上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的。

    韩家楼的女人都觉得她是个怪人。

    大家一开始觉得她是来找阿吉的,后来又发现她压根就不和阿吉说话。女人们主动找她说话,她也很少搭理。

    她好像就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一样。

    楼里年纪最小的□□叫小丽。小丽经常闲来无事就偷看她,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晚上的时候,小丽实在忍不住,对着刚从房间出来的大象偷偷问道:

    “姐,你说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大象打了个哈欠,神色疲倦道:“混江湖的吧,都是怪脾气。算了,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大奶奶都没发话呢!”

    小丽道:“不过我觉得,她好像真的认得阿吉。”

    “她真奇怪,我猜她的武功一定很厉害,可是她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儿呢?”

    大象用力拧了拧小丽的耳朵,大声道:“行了,你别琢磨了。阿吉刚来那会儿就算了,现在坐在那的是个女人,你脱光了衣服在她身上扭成花,她也不会给你一两银子的。”

    楼下有两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在边踹门,边大喊大叫:“你们这儿最骚的那个小母狗呢?”

    “就是前些天老子点的那个,带兄弟照顾她生意来了!”

    大象推了她一把,催道:“点你的,快去,快去!”

    男人们很快找到了迎上来的小丽。

    小丽带着他们上楼,半路上不死心地又看了丑女人一眼,却在这时,她突然对上了丑女人的眼睛。

    丑女人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像珍珠,也像星星。小丽没办法形容,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漂亮得让她的脸都变成了一片古怪的面具。

    这个神秘的女人居然也在看她。

    小丽向她眨了眨眼睛,她心里很开心,笑得更娇媚了。她勾起男人的脖子,在他们怀里咯咯笑起来,笑得男人们的眼睛都直了。

    他们匆匆抱着她干瘦的身子。

    门关上。

    红烛点起。

    韩家楼的夜晚,一直点着蜡烛,从挂上灯笼的傍晚到露寒冷冷的清晨。

    花窗里,红烛彻夜透着霞色的光。直至一层一层地褪去烛衣,光也逐渐黯淡。

    只是大半夜的,韩家楼不知怎地又闹起来了。

    原因有两个男人不愿意给钱,说伺候他们的女人功夫不到家。但嫖完不给钱,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伺候的女人哪里能放过他们?

    三个人就在韩家楼大门口嚷闹起来了。渐渐地其他的女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

    “是大象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本来想找小丽的,但是小丽那不是已经在伺候着了么?后来好说歹说找了大象,但是谁想到那天杀的崽子……”

    “嫖完还不给钱。”

    “真的是,不想干一开始就别干!真晦气!”

    听着女人们的抱怨,两个男人也渐渐不耐烦了起来。

    角落里的丑女人醉了很久,她刚一动作,突然发现有个人已经上去了。

    她静静坐了回去。

    阿吉矗在门边,他长得很高,站直的时候简直就像个高大的门神。

    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唬人的架势。但来这里的男人是熟客,哪里不知道阿吉是个什么人。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朝他脸上唾了他一口,“什么东西,还拦人!”

    阿吉眉头也没有眨一下:“给钱。”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带着刀,冷声道:“不给又怎么样,等爷下次找小丽的时候自然会给,你拦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一旁的大象冷笑道:“狗东西连这点儿钱都给不出来,狗都不伺候你。”

    中年男人勃然大怒,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的时候,阿吉就抓住了他的手。

    “给钱。”阿吉重复着这句话,好像他只会说这句话。

    年轻小伙冷笑着捅了他一刀,他没动,又划了一刀,他也不啃声。

    一连就是七八刀。

    “你——”

    阿吉道:“给钱。”

    小伙子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大声道:“给给给,不就是这点臭钱……”

    他扔下刀,又摸了摸衣服,扔了好几十块银子在地上。

    “给你了,我们走了走了,赶紧走。”

    阿吉弯着腰把钱捡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放到大象的手上。

    大象也是一怔,她嘴唇嗫嚅了几下,开口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儿用……”

    阿吉什么都没说。

    他默默地回到了角落,一场闹剧也就平平淡淡落幕了。

    楼里的丑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天快亮了才回来。

    她一回来就找到了阿吉。

    阿吉在房间睡觉,如果闭上眼睛就能算睡觉的话。因为床板很硬,伤口很痛,痛得让人睡不着。

    丑女人道:“留在这里有意义么?”

    阿吉睁开眼睛,目光对着半空呢喃道:“什么是有意义?我该去哪里?”

    丑女人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阿吉笑了笑道:“可是什么又是我该去的地方?我知道你要找谁,可是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儿。你来找我,也是没有意义的。”

    丑女人道:“是么?”

    阿吉忽道:“你有酒?”

    丑女人的确有,因为她一来到这个地方就忍不住想喝酒,她一直把酒壶揣在怀里。

    她道:“有,你想要?”

    阿吉道:“要。”

    丑女人坐在他床边,她就静静地看着他。柔和的月光拂在男人沧桑的成熟的肌理上,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忽然她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酒壶,酒液从壶嘴倾下,倒落在阿吉被刀划破的伤口。混浊的血掺着酒液,在粗糙的布料下浸透淋漓破碎的创口。

    阿吉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痛苦。

    丑女人道:“还要吗?”

    阿吉渐渐平复了呼吸,道:“如果我说要,那一定是个疯子。但是有时候我宁愿当个疯子。”

    丑女人道:“那要不要我杀了你?”

    阿吉顿了顿,惊讶道:“你是我的仇家?”

    丑女人道:“不是。”

    “为什么?”阿吉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讨厌我?”

    丑女人嘴唇动了动,突然就笑了:“其实你还是不想死的。你既没死过,其实也没疼过。你不怕死,是因为你清楚那两个人根本杀不了你。”

    阿吉忽然也觉得她有些奇怪,他的伤口还是很痛。尽管他不愿意表现出这一点,他不希望女人们把他当做英雄看待。

    不过丑女人显然不会。

    阿吉觉得她当然和这里的女人们不太一样。

    丑女人一只手高举着酒壶,继续在他森然可怖的伤口上浇酒。

    “你不怕疼,因为这点儿疼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但是人死的时候,不会疼太久的。”

    也许痛苦太多了会变成一种麻木,就在她浇酒的某个时刻,阿吉突然发现这女人的手也很漂亮,在拿剑的手中,这是他见过最完美的。

    丑女人突然把酒泼到了他的脸上。

    酒顺着阿吉英俊的脸滴落,他抿着唇,沉默了许久。

    阿吉道:“你能杀了我?”

    丑女人淡道:“能。”

    阿吉有些困惑,因为不同于其他人,这个女人知道他的名字。哪怕是最年少轻狂的剑客,也从来不会在谢晓峰的面前说自己一定能杀了他。

    阿吉道:“为什么?”

    丑女人道:“因为你拿不起剑。”

    阿吉道:“那你呢?”

    丑女人道:“我放不下。”

    两人对视着,没有动作,也没有再出声,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剑意凝在了半空中。阿吉身上汗如雨下,腹部强烈的痛感似乎让他兴奋,也让他清醒。

    门忽然被谁敲了敲,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道:“你在吗?”

    丑女人和阿吉俱是一惊。

    门已推开,丑女人动作很快,闪躲到了堆满杂物的角落边。

    来人是小丽。

    “我今天才知道,你这样有用。”

    小丽娇笑着,身上几乎没有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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