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人死后见到的究竟是这样的黑暗，还是比黑暗更可怕的虚无？
黑暗中却有两道女人的声音。
少女道：“她怎么就死了？”
老妪道：“因为她的仇家太多，孤立无援，在中原之内，她的本事可还算不得什么。”
少女道：“那水母阴姬呢？”
老妪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消息灵通，她与阴姬的确有几分交情，但阴姬那种人极重名声，绝不会做有损神水宫名誉的事。”
少女道：“她可以藏起来。”
老妪道：“你能想象石观音一直躲躲藏藏的？”
少女便又笑道：“她之前不是藏得可好了么？但我听说西域那边战事四起，黑珍珠的骑兵占了楼兰，如今又杀了龟兹王，大漠上人头滚滚。石观音离开了那么久，她那点儿家当恐怕早就没了。”
老妪淡淡道：“丧家之犬。”
随后便没有声息。
林仙儿已醒了，她不知躺在何处，握紧的手心一直攥着一小块破碎的白纱。
方才的话她听得很清楚。
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她又为什么在这里？
她不知道，不想知道。
她不愿意睁开眼。
林仙儿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她休息是为了养精蓄锐，为了一刻不停地前行，但这一刻不是。
她想到已经死去的李琦。
人死了，罪孽是不是就已烟消云散？
也许并没有，只是她见不到阳光，自然也就看不到阴影。只要还有一个人因为这罪孽而痛苦，这种痛苦就是无穷无尽的。
李琦将她的生命交付给了她，连同曾经的罪孽一并交付。
因为她死了。
林仙儿却还活着，活着的人就注定要背负罪孽承受痛苦。
一种深深的疲倦悄然涌上她的心头，如果能够安眠，她也许愿意永远沉睡在这狭小的黑暗中。
这份平静也被无情地打破，黑暗中忽传来一阵挪动重物的声响。
“你是不是醒啦？”
清脆悦耳的声音正是林仙儿曾在与李琦决斗的路上偶遇过的少女。
她的声音越发清晰。
少女叹息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比如说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要决斗，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出那番话，又为什么要带走你。”
少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少女顿了顿，高声道：“喂，你是哑巴嘛！”
林仙儿缓缓睁开眼。
仍是一片漆黑，四周似有风，连风也是阴森的。这鬼地方睁不睁开眼睛都一样，都是那样黑暗，睁开眼反而觉得可怕。
人世间哪个地方不是这样的？
林仙儿道：“我想不明白一件事。”
少女听她终于开口，欣喜道：“哦？”
林仙儿道：“我为什么总被一些奇怪的女人带走。”
她并没有问任何一件事。
少女笑了，俏皮道：“你不觉得，你自己也是个奇怪的女人吗？”
林仙儿道：“我奇怪？”
少女道：“你的脸是因为石观音吧……你和石观音相约决斗，虽叫人惊讶却不出奇，但你居然手下留情，你不奇怪谁奇怪！”
林仙儿也不好奇她怎么知道的，只道：“你说得对。”
少女对她死水般平静的反应感到不满，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走么！”
林仙儿道：“你可以说。”
见她还是如此，少女不由得愤愤道：“因为石观音！我想不通你和石观音的关系，你到底是她的仇人，还是她的朋友？不过呢，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反正这也不是最大的理由！”
林仙儿终于叹道：“那最大的理由呢？”
少女笑道：“因为我高兴！”
林仙儿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这句话里的神气，仿佛一只矜傲的孔雀。
不知怎地，林仙儿忽然很羡慕她。
能这么高兴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她还能说出来，这便更了不得。她过去一定没有遇到过很多的挫折和苦难。
少女又道：“你真的什么也不想问？”
林仙儿沉默了半晌，道：“石观音和你们有什么仇？”
少女道：“她抢了我娘的男人，又杀了他。”
石观音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
林仙儿道：“你恨她。”
少女笑道：“不，我觉得她杀得好！”
林仙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三心二意的男人就该死？”
少女道：“该碎尸万段！”
林仙儿道：“女人呢？”
少女毫不犹豫道：“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似也笑了一声，淡淡道：“那你就应该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少女吃了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吃吃笑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奇怪的女人。”
林仙儿没说话。
少女又迟疑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林仙儿道：“问什么？”
少女忸怩着道：“问我啊……你问我叫什么名字！”
林仙儿从善如流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这才笑眯眯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洁白的洁，你也可以叫我，叫我——”
林仙儿道：“张洁洁。”
张洁洁跺脚道：“不是，是后面两个字。”
林仙儿道：“小洁。”
张洁洁大吃了一惊，委屈万分道：“你怎么能这样！”
她素来喜欢让别人叫她洁洁，若是有人这样喊她，她便要笑着说道——好，真是个乖孩子，姐姐知道了。
只有孩子才喜欢占这种便宜。
林仙儿当然已不是孩子，但她很懂孩子的想法。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张洁洁道：“我已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怎么还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林仙儿道：“你一定知道。”
张洁洁咬唇道：“我知道，可我想听你说……”
林仙儿道：“我不一定要听你的。”
张洁洁恨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救了你，你倒在雪地上的时候几乎走火入魔了，是我和我娘把你捡走的，用我们的法子帮你养好了身子，你知不知道——”
林仙儿自然不知，但她立即打断了她的话道：“谢谢你！”
张洁洁嫣然道：“大恩不言谢，你要是真的想谢谢我，就以身相许好了。反正我都把你看光了！”
这个叫张洁洁的女孩子说话不仅俏皮，而且荒诞不经，谁也猜不着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林仙儿道：“我是个女人。”
张洁洁大声道：“这有什么关系嘛，我也是个女人，又不会占了你的便宜！”
林仙儿道：“我不喜欢女人。”
张洁洁道：“你喜欢男人，我也不是不……”
林仙儿道：“更不喜欢男人。”
“你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知道了！”张洁洁忽地拊掌，恍然道：“你喜欢的人，他叫小飞是不是？”
林仙儿沉静的面色陡然变了。
剑出鞘，如若流雪的光芒铮然一闪。
“你知道他？”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林仙儿怎么出手的，也不知道那把剑是如何到了她的手中，又如何架到了张洁洁的脖子上。
张洁洁垂着眼帘，呐呐道：“我听你半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这两个字而已……”
林仙儿沉默不语。
张洁洁见她这反应心里怪痒痒，悄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是不是你喜欢的人？”
过了很久，林仙儿缓缓放下了剑，张洁洁听到了她的答案。
“他是我最想见的人，是……我的亲人。”
亲人，世上最亲切最温暖的人。
一想起阿飞，她就仿佛有一道暖流划过心头。只要想起这样的温暖，再疲倦的浪子都会重新变得坚强起来。
张洁洁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忽道：“你急不急着走？”
林仙儿道：“不。”
张洁洁道：“所以……没有人等你回去？”
林仙儿平静道：“有，但我不想见他。”
张洁洁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我猜那一定是个男人，而且绝对不叫小飞！”她牵起了林仙儿的手腕，接着道：“既然你不急着走，就在这陪我玩一会儿。”
还是一片黑暗，林仙儿却好像能在黑暗中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
……
路很长，很长，走不尽的阶梯，数不尽的有人匍匐在地的声音。
这地方不是完全没有光，只是很微弱，很阴森。
走在前头的张洁洁从容地拉着林仙儿的手，从虔诚叩首的麻衣人身旁经过，她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敢抬头看她。
但她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意，她也不是全然的自信。
这里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不说带路的张洁洁，她的武功绝不在楚留香之下，就连一路上对她毕恭毕敬的麻衣人武功都极高，不知道是何路数。
林仙儿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不知何时，周围的光逐渐明亮。
亮得就像萤火。
嵌壁的油灯光照着恢宏的石室，顶似天穹，四柱圆枋，垂饰流苏、白绶、愈往里走微光愈显深幽。石室最深处的灰石墙上浮雕着十一个栩栩如生的女神像，皆是年轻美丽，神情沉静端庄。
每座神像下都镂置金神龛，龛内盛烛，烛光昏幽，仿佛亘古不变。
此地浑然不像中原，可见天地之大，包罗万象。
张洁洁在神龛前的蒲团处跪下，她阖上眼，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静，也几乎和神像一模一样。
林仙儿默然站在她身后，她抬着头，静静地凝视着这些奇异的神像。
张洁洁忽道：“你信不信神？”
她曾问过相似的问题，这是第二次，但林仙儿的回答却有不同。
林仙儿道：“心有所求，方才信神。”
张洁洁道：“那你有没有所求？”
林仙儿道：“有。”
张洁洁道：“你求什么？”
林仙儿道：“求我能活着见他！”
张洁洁道：“活着很难，还是见他很难？”
林仙儿抿着唇，她也不知道哪个更难。
张洁洁道：“我保证，你一定能见到他！”
林仙儿看了她一眼，似不明白她如此笃定的态度：“为什么？”
张洁洁睁开眼，淡道：“因为这是神说的！”
林仙儿道：“神是谁？神在哪？”
张洁洁道：“我就是神！”她新月般的眼眸忽弯起，又露出了俏皮可爱的笑容：“你不信？”
林仙儿道：“我信，我愿意信，但你信不信呢？”
张洁洁惊讶地回头道：“你问我信不信？”
林仙儿道：“你若信，也不必问我信否。”
一个人的想法若真是坚定，绝不会一直问别人的看法。
张洁洁笑得夸张，笑倒在蒲团上直捂着肚子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再说了，我想要又能向谁求呢？”
林仙儿道：“因为你都不缺。”
张洁洁忽然停下了笑容，那一钩新月似的眼睛露出奇异的神色。
“不是。”
她那股叫人侧目的神气也消失了，她缓缓直起了身子，目光凝注着神像：“这里是一个很偏远很禁忌的地方，外人决不能进入这里，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是一个信教的家族，这些神像就是历代的圣女，也是我们信仰的生神。”
林仙儿道：“你是这一代的圣女？”
张洁洁道：“是。”
林仙儿眼眸垂落，盯着张洁洁秀美的脸。
昏黄的灯光拂照着少女细腻的肌肤，仿佛披上了一层珍珠般柔美的光泽。
张洁洁被她看得有些脸红，呐呐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林仙儿平静道：“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圣女，原来是这个模样。”
张洁洁道：“哪个模样？我是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了一只天眼？”她眼波流转，粲然笑道：“那你要不要试一次？”
林仙儿道：“试什么？”
张洁洁眨着弯弯的眼睛：“当圣女呀！”
林仙儿眼底微微波动。
她自然没当过圣女，她只当过女支女，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很多的女支女，她们大都巧笑倩兮，放浪形骸。
圣女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高贵贞洁，不容侵犯。
林仙儿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倒影着张洁洁和她身后高高的神像。
神像没有笑容。
她们在摇曳在烛火中的神情平静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