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飞雪

    深夜,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屋外拭剑。

    他坐下的石阶已被雪覆盖,他的脸比雪还要苍白。

    屋内很温暖,很明亮。

    但他没有进去,里面有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正在接受大夫的治疗。

    窗没有关上,屋内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你的腿幸好没有什么大碍。”

    “可是这脸上的旧伤……唉……小姑娘,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屋里受伤的人没有回答。

    她是不会回答,还是回答不了?

    屋外的人只觉得里面是个古怪的人。

    他想到白天,那时候她戏耍了他们一顿便要离开。本来她已要走了,她要走,仿佛天底下谁也拦不住这人一样。

    他盯着她,脸都快已烧起来。

    但她还是被拦下了,被那几个天真的孩子拦住了。

    孩子有孩子的办法。

    孩子的眼泪好像比剑还管用。

    谁能对孩子说不呢?

    至于他……

    他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从掌中握剑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他喜欢剑,喜欢血。

    就像他喜欢雪中怒放的梅花。

    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冰冷的剑锋,躁动的心跳也逐渐冷却。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其实他鲜少出门,这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他从小生长的万梅山庄。那他为什么会来到如此偏僻平凡的村庄?

    只因为一个消息——谢晓峰和燕十三决斗的消息!

    这个消息当然很隐秘,很昂贵,但万梅山庄既不会缺渠道,更不会缺钱。

    他不远千里而来,可惜还是来得太晚了,他只找到了谢晓峰和燕十三决斗的枯林。

    枯林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死。

    所有的生命,过去的,现在的,生命都仿佛被那种肃杀的剑气摧折凋零 。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也感到无比的兴奋。

    那天后他仍不死心,想要追查两人的行踪,甚至他每日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着——到底是谁的剑刺入了对方的心脏?

    是谢晓峰!还是燕十三!

    一想到这两个名字,他浑身的血都仿佛要沸腾。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他盯着自己的剑。

    西门吹雪。

    他默念着。

    天下人还不曾知道这个名字。

    他知道现在的他当然还没有资格和那两人相提并论,但那天早晚会来。

    西门吹雪不仅为此而来,甚至为此而生。

    突然间,又有一个念头钻进了他心里。

    她呢?她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找到谢晓峰和燕十三,却意外撞到了她。

    她不该没有姓名的。

    西门吹雪突然站了起来,他本想走,却鬼使神差地朝屋里探了一眼。

    他猛地转过头去。

    为什么他的表情好像被吓了一跳?

    ……

    天过了晌午,林仙儿终于起身。

    她已觉得自己没有大碍了。

    她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普通又干净的衣杉,是小英姐姐还未出嫁时穿的衣服。虽然不大合身,却也解了燃眉之急。

    小英就是昨天那个要给她送布娃娃的小女孩。她睡的这间屋子也是小英姐姐当年住过的书屋。

    这里的人实在对她很好。

    也许是他们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生活富足而平静。

    给她治伤的青色长衫的李大夫是这儿的村长,小英的外公。

    老大夫是个心地善良的普通人,又以为她是个可怜人,便劝慰她让她安心待着。

    若是有难处,也可说出来。

    老人虽然不懂得武功,却到底有很多的生活经验,他懂得一个像她一样孤零零地活在世上的姑娘,难处一定不少的。

    铺满阳光的窗边,飞剑横落在桌台上。

    桌台摆着两根长须的野人参,她记得昨夜里还没有的,今天却出现在了她房里。

    打猎采集,曾经也有一个人很擅长做这种事。

    为她做这种事。

    林仙儿注视着它,缓缓地伸出了手。

    她动作轻柔,仿佛她触摸着的并不是坚冷的剑身,而是一片柔软温暖的动物皮毛。

    她握住了剑柄,随即慢慢地、坚定地走了出去。

    外面没有下雪。

    她想去练剑。

    村庄西边的小山有一处小小的梅林,一踏进去,见山中梅树盘根错节,柔枝宛然,满地香雪清寒。

    林仙儿却站得很直。

    她像一柄无鞘的剑,也像有心人折落的梅枝。

    她站了许久,握剑的手抬起。

    剑风冷冽如雪,香雪香却更浓,那虬枝上点点寒梅,在风中凄然飘落。

    良久,良久,林仙儿的手垂下,呼吸也渐渐粗重。

    她掌心一颤,剑尖擦着她的鞋子,垂直地插入雪中。

    林仙儿闭上了眼。

    她停下时肌肉隐隐疼痛,化作一种疲倦的钝感。

    她却不是为此停下。

    她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现在脚步声也已停下。

    “我可以给你治伤。”西门吹雪说道。

    林仙儿没有回头。

    西门吹雪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道:“他的医术,没有我高。”

    林仙儿道:“哦。”

    西门吹雪没有再说话。虽然一开始说话的人是他,但现在他的脸似乎比林仙儿更冷淡。

    他觉得自己又在她面前做了一件蠢事。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做了蠢事,最聪明的法子就是不说话离开。

    他显然是个聪明人,冷着脸离开。

    西门吹雪寄居这处偏僻村落时,每日都会来此地练剑,无论有没有多出来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往日上午他只在梅林两个时辰,今天却呆了三个时辰。

    他离开时,没看到林仙儿的身影,等他回到村子里,却看到了她们几个人待在一块儿。

    他的剑童竹风在剥花生,爱吃糖葫芦的石头在吃啃鸡腿,小英坐在一张她外公总坐着的矮木椅上,披着一件披风,开心地摇晃着小腿。

    林仙儿头发披散着,半蹲在小英的木椅后,她没有握剑,纤细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女孩乌黑的发间。

    她在给小英编辫子,动作温柔而娴熟。

    而且她也的确是会说话的,她轻哼着江南水乡的曲子,小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另外几个人围在她身边,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西门吹雪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她不仅是个剑客。

    她是个女人。

    尽管他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女人看,但她似乎确实是个女人,女人也确实应该和女人在一起的。

    西门吹雪冷冷地盯着他们,像一头盯着人群的狼。

    竹风见他来了,连忙吐了花生壳,上前笑道:“少爷,午饭好了,在屋里。”

    竹风当然不能算女人,他身材高挑,面容清俊,怎么看都不像女孩子。

    西门吹雪瞧了他一眼,忽道:“你近日愈发懈怠了,往日还能过我十招,上次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竹风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脸色又红又白,他羞愧地低下头,沉声道:“我知道了。”

    西门吹雪转身离开。

    竹风略待惊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爷,不吃饭吗?”

    “不必。”

    他要回去练剑。

    林仙儿似瞟了西门吹雪一眼,又低下头去编辫子。

    “好了。”

    她放下这孩子的大辫子,搭在她两旁稚嫩的肩膀前。

    小英转过头,清澈的大眼睛倒影着林仙儿的侧脸。她仿佛并不害怕,她盯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小手,轻轻揪了揪林仙儿如瀑的黑发。

    那本来是她的杰作。

    林仙儿微微一笑。

    小英小声地惊呼一声,凑到她耳边说道:“对了,林姐姐,你还没有和我说完你昨天的故事呢,你悄悄告诉我。”

    她兴奋开心得耳朵红了。

    林仙儿捏了捏她的小耳朵,道:“我吓唬你走的,剩下的,小孩子就不要听了。”

    小英道:“林姐姐真的当过强盗吗?”

    林仙儿道:“嗯。”

    小英道:“那故事里的几十年后的梅花盗是谁呀?”

    林仙儿幽远的目光凝注着天空,过了许久,那道美丽忧郁的声音才传入小英的耳畔。

    “梅花盗是我。”

    地上的剑,仿佛在那一瞬间刺痛般颤动。

    ……

    好几天都是这样。

    西门吹雪总是晚上回屋才进食,他白天总在梅林里。

    他也并不是不饿。

    无论是谁,整天剑不离手,剑不离身,都是会饿的。可比起饥饿感,他现在更不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

    那天和他们一起上山,不过是他一时兴起。

    对他来说,这种情况很罕见。

    西门吹雪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万梅山庄很大,人却很少,只有扶养他长大教他练剑的老伯,陪伴他的剑童。

    他有时感到寂寞,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在万梅山庄的山巅执剑而立,万里飞雪飘落在剑尖之上,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生命中的时光和寂寞也随之流逝。

    没有人能想象一个孩子从白天到黑夜,他唯一的活动就是练剑。

    剑像他的朋友,也像他的亲人。

    没有人能理解他对剑的那种深厚的感情。

    可当他看到林仙儿和她们在一起,听她唱着陌生的吴侬软语似的童谣,他心里立刻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梅林中,西门吹雪的脸突然扭曲,他遽地手腕一翻,敛剑入鞘中。

    他的汗珠滴落到雪上,阳光下,仿佛凝成了冰珠。

    “是你。”他说道。

    林仙儿道:“听李大夫说,你之前要帮我付药钱,但他没要。”

    西门吹雪转过头盯着她,忽然道:“哦!”

    林仙儿道:“还有村口木匠的……那是我的事,那天我虽那样说,但你不必替我做事。”

    西门吹雪道:“为什么?”

    他知道有人不愿意欠别人,但林仙儿似乎只这样对他。

    林仙儿顿了顿,有些不想回答:“这问题或许不该问我,我如今……不是什么强盗,也不是什么乞丐。”

    西门吹雪道:“我有钱,你没钱,所以我给你。”

    林仙儿道:“我有钱。”

    西门吹雪沉默不语,似乎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他闷了半天,道:“哦。”

    林仙儿没什么反应,她的话不多,起码对着他的话不多,话说完了,她也就该走了。

    西门吹雪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林仙儿身形一顿。

    她本不想等,但……也许是因为他到底是个孩子。世上除了极少数的孩子,大多数孩子都是可爱的。

    她当孩子的时候是这样,而她的孩子……

    林仙儿不敢回想,有些人尚且可以思念,而有一些人,是她永远无法再去回想的。

    她道:“你想说什么?”

    西门吹雪又陷入了沉默,这次他沉默了更久。

    林仙儿忽道:“这里的梅花开得不错。”

    西门吹雪道:“我家在万梅山庄。”

    他接着道:“那里的梅花漫山遍野,开得比这里更好看。”

    林仙儿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盯着她在地上的影子,忽然凭空生出一股痛恨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痛恨什么。

    林仙儿道:“你很喜欢剑吗?”

    西门吹雪道:“嗯。”

    林仙儿道:“比起剑,我更喜欢人。”

    西门吹雪道:“你喜欢那个女孩,她也喜欢你,他们也是……”

    林仙儿道:“她很可怜,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又另娶了别人。”

    西门吹雪又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嘴唇蠕动道:“你之前说的棺材,是谁?”

    林仙儿道:“我的一位朋友。”

    西门吹雪嘴闭紧,忽然吐出两个字:“节哀。”

    他又道:“那木匠什么时候……”

    林仙儿道:“待会儿。”

    西门吹雪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还有女孩雀跃的声音。

    “林姐姐!你去哪里啦!”

    是小英又来找她了。

    林仙儿的表情微微一变,叹息了一声,道:“麻烦你帮我看着,要是我去得久了,没有人来接她,你送她回家。”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

    他犹豫了半晌,又说道:“你还会来吗?”

    林仙儿这次回答得很果断,道:“会。”

    西门吹雪道:“你来……也是为了练剑?”

    林仙儿道:“是。”

    西门吹雪陡然用力握紧了剑,他觉得手中的乌鞘剑忽然间轻了许多。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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