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此时

    幽暗中,林仙儿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耳边的风声那样轻柔,缠绵,仿佛有无尽的相思之意。

    这是江南的风,春天的风。

    她们上次见面时还是秋天,如今多少个秋天已然过去了?

    林仙儿轻声道:“小容。”

    她的手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曲无容哽声道:“是我,你,你……”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你”,然后停顿了很久,她久久地凝视着林仙儿,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种深邃的寂寞和喜悦。

    林仙儿伸出手,触碰了一下曲无容的脸庞,她微笑道:“你的伤好了。”

    曲无容笑起来,她大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当年和一点红发生了什么……”

    林仙儿道:“发生了什么?”

    曲无容望着她的容颜,几乎看得痴了,才叹息道:“我差点把他宰了。”

    曲无容曾被李琦毁去容貌,而李琦找到能令人恢复容颜的奇药,林仙儿当年交给到了中原一点红的手上——她知道一点红总有办法让曲无容用上的。

    一点红笑道:“可我如今却还好好的。”

    他的声音仍嘶哑,冰冷。

    但这是很温暖的一句话,听到这句话,众人就仿佛有一种感觉,一切从来没有改变过。

    林仙儿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十三年过去,她的模样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竟然一模一样。

    除了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自拥翠山庄一别,一点红隐瞒一切带着曲无容隐居治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林仙儿一面。

    曲无容咬着嘴唇,忍不住道:“你过得好么?”

    林仙儿道:“我很好。”

    曲无容没有多问,却不禁苦笑道:“那为什么总觉得……你一直在受伤呢?”

    林仙儿道:“我好好的,哪里有伤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只可惜,我如今看不到你的模样了。”

    曲无容柔声道:“你再摸摸我。”

    她握着林仙儿的手腕,让她的手掌轻轻触摸着自己的脸庞。

    曲无容的脸颊光滑而温软,轮廓柔和。

    林仙儿摸着她挺秀的鼻子,叹道:“你好了,你们两个人好了,如此便好。”

    一点红站在一旁,抱着臂,眼眸温柔地看着两个女人。

    楚留香咳了咳,笑道:“他们好着呢,一点红都说……好久不见,一定要让你补上喝杯喜酒。”

    除了曲无容和一点红之外,楚留香却也来了。他的声音平和而温暖,仿佛早已忘却了那段痛苦纠缠的往事。

    往事亦然随风,一阵微风从春天鲜花盛开的院子吹过,带着轻轻缕缕的香气。

    楚留香就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

    林仙儿寻声望去,对他笑道:“好久不见。”

    ……

    院子里花阴月残,酒樽斜映着一弯月,檐亭下的烛灯落下几道长长的人影。

    楚留香举杯微笑道:“薛小姐,听闻府上谢绝酬酢,我等不请自来,请你勿要见怪。”

    薛冰脸庞泛红,连忙起身。

    她在想林仙儿怎么认得那三个人的,尤其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楚香帅。

    他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多的年纪,眼眸沉静,宽袖飘然。

    薛冰见到这位传说中风流倜傥的香帅,倒想不起传言中令少女们迷醉的郁金花香,更像是寺庙里的香火,带着超脱于世的淡然,又有几分尘世间的温暖。

    这位楚留香好像比传说中更温柔稳重了些,也更有距离了些。

    薛冰恭敬道:“哪里哪里!几位贵客到访,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她的态度十分尊敬,虽然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名气也不可谓不大,可她对他们和对楚留香自然是不同的。

    因为楚留香已经是江湖中的前辈,传奇中的传奇。

    只是薛冰是个一待客就头大的人,她喜欢去别人家做客,但最讨厌自己做东,就像她喜欢听别人唱曲子,却从不记得什么诗词歌赋一样。

    她回饮了一杯,稍微红着脸客气了几句,便躲到后面去一直给自己灌酒喝,瞄着林仙儿和曲无容相望相谈。

    曲无容站在亭前,她盯着酒樽中的倒影,低声道:“我见到你,就想起了好多往事,我后来知道师父死了,长孙红死了,柳无眉死了,无花也死了……”

    她敛袂举杯,一樽清酒倒在空明的地上。

    酒樽已空。

    前半生的故人都在一场秋冬归去,消失在大漠和风雪中,她半辈子的人生几乎都是空的。

    林仙儿几大杯饮下,脸颊红润,摇头道:“只要你记得,便好了。”

    曲无容也摇头道:“我忘不了。”

    忘不了她们,也忘不了林仙儿。

    过往发生的事,哪怕是当时如风暴般残酷,也终究随着故人的离去,随着时间而消逝了,只在心里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也许在某一天的午后,在夕阳下,在月光中,她会突然想起来……

    所有的人,所有的感情,所有在发生的事情,或许都是如此。

    一点红看着两人,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给自己倒酒、饮酒。

    一点红忽对着楚留香道:“你怎么闷头喝酒?我倒是上次在关外的酒馆碰到胡铁花,他还不敢认我,你怎么真像个十几年都没喝过酒的酒鬼。”

    楚留香笑了笑,道:“只是想到人固有一死,十三年弹指一瞬间。再过几十年,楚留香也要死的。”

    一点红与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淡笑道:“以你的名声,不管多少年,一定还有很多人记得你。”

    楚留香举杯却未饮,他道:“但那时我又还记得谁?”

    众人都露出几分寂寞之色,除了年纪最小的小玉,连薛冰都有了些许感触,她咬着唇,突然又想到了陆小凤。

    一点红面色如常,并未接话。

    他的反应最平静,因为他很少会想这种事情,他曾是个很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岂不也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他一生最在意的人,都已在身边了。

    曲无容坐下来给林仙儿倒了一杯,笑道:“其实我们都是听到你和西门吹雪决斗的消息,才来找你的。”

    林仙儿挑眉道:“那看来我找他决斗,真是找对了。”

    一点红道:“我听说过西门吹雪,他虽然年轻,却绝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林仙儿道:“你待如何?”

    一点红突然盯着林仙儿,沉思道:“我若与他动手……”

    曲无容眉眼温柔,瞥了他一眼:“又不是你去决斗,你为什么要和他动手?”

    一点红笑道:“因为我手痒痒,我知道你也手痒痒,想衡量衡量这人。”

    林仙儿摇了摇头,道:“今日就别提旁人了,还是说说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天南地北的事我也听了,喜酒我也算喝了,怎么也不给我带个小侄子小侄女来。”

    曲无容苦笑道:“我……”

    一点红紧握着曲无容的手背,沉声道:“我们早决定不要孩子的,往后就我们两个。”

    林仙儿心中隐隐有种猜测,她顿了顿,点头笑道:“也好,两个人也很好的。”

    曲无容和一点红对视一眼,都看着林仙儿笑。

    楚留香微笑道:“你身旁的这位小姑娘,倒是很可爱。”

    林仙儿摸了摸小玉的手,小玉圆圆的脸颊像苹果似的,对着她乖巧地眨着眼睛。

    她道:“这孩子叫小玉,我最近正在教她学剑。”

    曲无容立即拊掌笑道:“难怪我一看这孩子就觉得可爱极了,原来是你教的?好啊,不如让我看一看!”

    薛冰大喝了一杯,拍了拍小玉的肩膀,鼓励道:“来,小玉,给大家都瞧瞧你的剑。”

    长辈们喝酒闲聊,若在场的还有年纪尚小的小辈,总是要当众表演一番的。

    如今便是这种时候了。

    大人们很开心,但做孩子的往往觉得这种时候很讨厌,薛冰小时候也经历过,她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头也大,肚子也疼,总有各种理由桃之夭夭。

    好在小玉是个很听话很乖的孩子,一点儿也没有不乐意,反而扬起了明媚的笑容。

    突然间,她的后背紧绷,左腿一瞪,兔子似地从亭子下掠到草地上,旋即一柄软剑如轻云出袖。

    她虽还没有内力,但动作却极为灵敏,一招一式似浑然天成,叫人眼前一亮。

    楚留香赞道:“不错,下盘有力,出手很快,她学了多久?”

    林仙儿饮了一杯清酒,微笑道:“不到十天。”

    这下子连一点红也惊讶了:“才不到十日?”

    只见漫天的剑光在月下闪动,剑风卷着院子里星星点点的残红,小玉身形灵动如流云,软剑似舞非舞,夜风中满园飘香。

    曲无容又给林仙儿倒了一杯,赞叹道:“好苗子!”

    ……

    酣宴过后,夜色寂静,林仙儿送小玉回了水花清的房间,又让薛冰睡下了,其余几人也便顺其自然地在薛府中歇下。

    薛冰的家极大,哪怕不是主府,也养着近乎数百仆从,绝不缺几间客房。

    林仙儿慢慢地走在铺着鹅软石的小径上,她看不见月光,但月光却已洒在她身上。

    她喝得略醉,脚步也有些软。

    她虽然说过戒酒,但这种时候还是难免放纵,快乐的时刻毕竟短暂,真正醉过的人,谁又能不贪杯呢?

    “小鸟,你别……”

    林仙儿咬着唇,仿佛在呢喃自语,她感觉到飞剑在腰后的动静。

    她只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难道它是在提醒她?

    “有人在……”

    林仙儿站在屋子前,一丛淡紫色的迷迭香旁边,她忽然转过身去。

    楚留香看着她,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笑容,但他的声音仍然很温柔,很冷静,不远也不近。

    他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隔着一段蜿蜒的石甬路,楚留香静静地站在路的另一头。

    林仙儿沉默了片刻,道:“你有话,为何不方才说?”

    楚留香道:“我来是来问你关于小玉的事情的,你可知那孩子的父母?”

    林仙儿皱着眉头,只道:“小玉是个孤儿,如今暂且在我这里照顾。”

    楚留香道:“她很有才能,假日时日必然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林仙儿的眼眸垂下,红扑扑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满足的笑意。

    一说到小玉那孩子,无论谁夸奖她,她都很高兴。

    林仙儿点头道:“小玉……她虽略有些形似痴儿,但你们也看到,她一拿起剑,全然是不同的模样。可以说她绝对是个天赋异禀,天资聪颖的女孩子。”

    楚留香注视她,忽笑道:“我方才来的时候,见到小玉脖子上的玉坠很眼熟。”

    林仙儿眼睛睁大,惊讶道:“那块玉有什么来历?”

    楚留香缓缓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翠绿色的玉坠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谢氏家族嫡系的信物。神剑山庄可谓武林剑道第一大世家,世代天才辈出,若小玉是谢家人,她的天赋也就有来历了。”

    林仙儿脸色稍变。

    只听他接着道:“只是谢家前任家主谢王孙七年前已登鹤仙去,他膝下本来子女众多,但两子早死,三女各嫁武林名门,当今家主便是曾经的三少爷谢晓峰。”

    林仙儿失声道:“你的意思是,小玉是谢晓峰的女儿,可是她又怎么会流落到……”

    她抿着唇,没有说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也不一定,只是最有可能。毕竟谢晓峰风流成性,红颜知己众多,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多了一个女儿。”

    林仙儿拳头渐渐握紧,发出了清脆的“咯咯”声 ,她淡道:“你见过谢晓峰没有?”

    楚留香道:“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行踪不定,想要找他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林仙儿缓缓呼出一口气:“多谢你告诉我。”

    楚留香道:“不必客气,时候不早了。”

    他眼眸深黑,凝注着她屋子里那点美丽温暖的灯火,微微笑道:“你累了,早点休息。”

    ……

    公孙兰走在荒野中,她许久没有喝过一口干净的水,大多数时候她喝的是雨水。

    如今雨已停,一轮弯月挂在漆黑的天空。

    她精致的衣襟上沾着暗沉的血迹,不是她的血,是别人的血。

    她的剑尖也在滴血,滴落在草芥上,不知滴了多久,不知多少人的命已在她的剑下化为一摊碧血。

    三日之内,起码已有十九个高手丧命在她手,男人也有女人也有几个,“巴山剑客”孤道人的高足李孤连,“妙手毒针”许仙姑,“穿心神箭”袁小愁……有些她不知道名字,只知道看起来是讨食的乞丐,卖酒的老妇人,他们都有极为不错的杀人的本事。

    但这些人好像就在源源不断地送死,这些名字也一下子就变得籍籍无名,这些生命也已如草芥般卑贱。

    她的生命呢?

    公孙兰的生命就像是刀尖上跳舞,会不会有一天她也掉下这刀尖?

    公孙兰疲倦地地叹了口气,但她的脚步很放松,像是野兽饱食后在野外散步。

    她不打算回头,她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还不知道王女的下落,但她绝不能去找她。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追杀她,任何人和她在一起只会更危险。

    她很熟悉这种情况,越是危急的时候,越不能让自己时刻都紧张着。

    夜色迷离中,她慢慢地停下步伐,她看到前面有人来了。但她没有第一时间拔剑,因为这次来的人不一样。

    这是几个熟人,上官飞燕和上官雪儿两姐妹,还有“玉面郎君”柳余恨。

    柳余恨虽然称作“玉面郎君”,但他的脸被削去了一半,只剩下半个鼻子一只眼,说一句形如恶鬼,人见人怕也不为过,比他的面容更可怕的,自然是他左手勾魂右手锁命的武功。

    公孙兰只瞥了一眼他,便看向上官飞燕,面带微笑道:“我料到你躲我都来不及,怎么现在来了,带着他你就敢来见我?”

    上官飞燕的脸略有些苍白,叫人忍不住怜惜,她摇头道:“我本不敢来见你的。”

    公孙兰敛了笑意:“这么多天以来,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背叛我……”

    她剑柄紧握在掌心,冷冷道:“我以为我了解你,可你若是为了钱财,青衣楼霍休的财富大半都已在你手上了,你在红鞋子也算元老,你拥有的还不够多么?”

    上官飞燕道:“不够。”

    公孙兰陡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还敢和我说这些话!”

    柳余恨的脸色也霎时变了,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没有上官飞燕开口,他向来不会自作主张。

    上官雪儿眨了眨眼,笑道:“你猜她为什么敢?”

    公孙兰这才仿佛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她注视着她甜美的笑容,脸色渐渐平静。“我当时只觉得你有些蹊跷,却没有想到……你不是上官雪儿吧?”

    “上官雪儿”笑了笑,淡淡的月光照在她圆润的脸颊上,几缕调皮的发丝垂落鬓边,越发显得她像个乖巧单纯的孩子。

    “孩子”的确是很容易骗人的,尤其是骗喜欢孩子的女人。

    任何人都有弱点,你若想对付一个人,先要足够了解这个人,才能把握人性中至关重要的弱点。

    公孙兰目光古怪地盯着这“孩子”,好像在盯着一个比柳余恨的样貌更可怕的恶魔。

    说起来这“孩子”的年纪说不定真的所有人中最大的,是“大姐”中的“大姐”。

    但上官雪儿若不是上官雪儿,那她是谁?

    她腰间系着一个面具,冰冷精致的兰花面具在月色下更显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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