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之海(8)

    花野很乖。

    总是很乖,同灵动或是活泼这样的词语无关,她是个相当木讷又呆板的乖孩子,或者说傻孩子也无所谓。所以在风波好不容易平息后,大木茂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总是这样的,花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长眠,某个在意她的人守在她的床前……他和花野相处得太久,知晓故事往往如此收尾。

    ——因此。

    因此,在花野的床边睡着,醒来后却没能看到花野时,大木茂有那么一瞬间的陷入了暴走。

    ……去哪了?

    都那样了她还能去哪啊?!

    所幸这疯狂的暴走不过仅仅一瞬——大木家的人似乎总要面对这样的状况,总得在精神最不正常的时候面临危机,因而压力越大的时候反而越要冷静,越要学会去抛弃情感遵循理性。

    他检查屋内,花野的拖鞋被穿走了,但是在他睡前锁上的房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门仍旧是反锁着的。另一边的窗户虽然被关上了,但窗帘半盖不盖地掩着,令一半白银般的月光撒进屋内。

    大木茂停顿了几秒,灵光乍现,转身直接去了小火龙的病房。

    ……小火龙也不见了。

    这下事情就明了了一半,小茂回到花野的病房,打开窗户,手一撑就跳到了窗外,窗外的草地早就被常来拜访的龙属宝可梦踩出浅浅的脚印——小火龙的踪迹不好找,但花野的好找。

    他顺着方向一路走到医院后山,冷风刮过他的脸,没刮冷他的心——小茂只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极为冷静地找寻着姐姐的踪迹,另一部分则在火冒三丈:他明明已经警告过小火龙了,为什么那家伙不听?

    他、警、告、过、了、吧?甚至还因为他的失误让它看到粗心的下场了吧?那只小火龙,它怎么敢在这个点把花野带出去?它怎么敢让花野穿着病号服往山里走?如果花野被草划伤了,要怎么办?被虫属宝可梦叮咬了又怎么办?受寒了呢?这些事情哪些是一只宝可梦能承担得起的责任?

    一条生命的重量、花野的生命的重量,这种份量的责任,真是想不明白了——它、怎、么、敢、的?

    属于火冒三丈的大木茂的那一部分忍无可忍地咬牙切齿,发誓等自己找到了花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撩起小火龙的尾巴,狠狠地打到对方屁股开花。

    是被大家纵容坏了吗?所以才会理直气壮地犯下这种罪行?不管怎么说,小茂的拳头已经硬得像是使用了变硬的小拳石了。

    然而他顺着山路一路往上走,遵从理性的那一位大木茂又开始由外至内地占据主权,早熟的理智令小火龙的死刑被改判为缓刑,小茂冷静的、理性地试图思考事情的经过。

    他的前车之鉴在前,小火龙主动带走花野的可能性本就很低。从另一方面来说,花野的力气虽然小,但如果被小火龙强行带走的话,他就睡在花野的床边,离得相当近,她是有足够的余裕叫醒自己的。而且如果花野是自愿跟小火龙走的,那么她应当会留下什么东西提醒自己——纸条、笔记、甚至是没情商地直接叫醒他,这才是花野会做的事。

    他从山脚往山上走,医院的后山在夜晚无比安静,只有偶尔才会从看不清的树的阴影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宝可梦活动的声音。小茂在这时才想起自己应该联系大人,又或者至少带上几只宝可梦防身,而不该独自行动,可偏偏银白的辉光如此明亮,不依不饶地照着山间那条被行人踩出的路——月亮将黄黄的土地衬得格外惹眼,仿佛只要他沿着路走到底,就可以找到花野一样。

    于是小茂停下行走的步伐不到两秒,就毅然决然地把回头这样的选项撕掉,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

    他走到山顶,这里人迹罕至,黄土地也消失不见,但是能听到溪水的声音。于是小茂在黑暗的树林间穿行,借着那点从斑驳的树影中投下的稀薄月光行走,直到翻过灌木,眼前又是月光与树。

    山的最顶端是一棵不算大的树,孤零零的立着,小火龙就坐在树底下,尾巴一晃一晃的。它向发出声响的小茂投去视线,很快认出了他是谁,于是又把视线收回,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溪水。

    太安静了,和平日里那个常常把整个医院都搞的鸡飞狗跳的小火龙反差太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同一只宝可梦呢,小茂就在这样无言的沉默中走到小火龙身旁,顺着它的视线看见被月光照亮的小溪,还有溪中的花野。

    那条溪不深,花野站在溪水里,腰以下的地方被水没过,她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绿色的眼睛却是无比宁静的。月光也照在她身上,照在她粉色的短发上,照在她白皙的脸上,一切都宁静又梦幻,倘若是孩童们常看的童话书,大抵会将她描写成在海里唱歌的人型宝可梦,如果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那么她这会就该是水君或者洛奇亚,远远地被人瞧上一眼,随后在雾气或是风暴中消失不见,而那一眼就是无数代凡人传唱的万年。

    他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是花野抬起头看他的,但是她一看他,那样的即视感就更强了。她的绿眼睛冰冷又纯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对他没有任何反应,花野又垂下眸子看着水里的月亮发呆,动作生硬到让人觉得可怕。在这里的如果不是小茂、不是大木家的人、或者不是小智,多半也不会将这样的她当作人类看待——会化为人型的宝可梦、这样鬼故事般的怪谈从来不少。

    可是小茂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表情,当花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的时候,她就会变成这样。从前是娜娜美希望她不要只会笑,后来是爷爷告诉她她可以生气,希望她有活力一点,小茂见过很多次,他知道很多关于花野的事情,所以他既不会把花野当作童话书里的宝可梦,也不会把花野当成传说中的神兽。

    但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已一同踏入溪水中,紧紧地抱住了花野。

    他姐姐的身体很冰,他本该担心她会不会发烧,可是现在小茂已经完全没有那样的概念了。他应该把花野带回去,带回病房,甚至可以训斥她不懂事又给人添麻烦,理智是这样告诉他的,可是他的感情却让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撒手。

    人是由理性和感性组成的,而感性告诉小茂他眼前的画面无比合理,仿佛花野生来就该呆在这样的溪水里,他的姐姐不适合社会、不适合人间,迟钝、残缺、呆板,她从来都不太像个人——所以这样好像是最好的,只有宝可梦的山林比满是人类的城市更适合花野。

    他装作没有看见,兴许她第二天就真的会如同水君或是洛奇亚般消失不见,所以小茂就抱住了花野。他不想她再消失了,于是在凉凉的溪水中拥住她,同她道之前没能道出的歉,但是花野什么回应也没有,她的绿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中晃动的月亮,像是并不在意人类来访的野生宝可梦。直到小茂的眼泪难过地掉下来,落到她的肩膀上,滴湿她的病服,花野才像是被注入生机的人偶,从溪水中抬起她凉的透骨的手,迟钝又笨拙地抹掉他的眼泪。

    “不要哭,小茂。”

    那双冰冷的眼睛消失不见,花野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方才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他的错觉,姐姐春天一样的绿眸在月亮下显得格外柔和,甚至带着几分熟悉的无奈。

    “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哭呢?”

    ………………

    ………………

    娜娜美是在花野退烧后的第二天赶回来的。

    姐姐踏进病房时,花野和小茂还在睡觉。粉头发的孩子睡得很熟,但褐色头发的弟弟被打开房门的动静惊醒,从浅眠的状态中回复平常,直起身来看她。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跟娜娜美说:“早上好。”

    被小孩子无意中当作枕头使用的七夕青鸟也因为他的动作跟着醒了,这会向着自己的训练家发出欣喜又得意的声音。

    见到训练家很高兴,保护了训练家在乎的人很得意,小茂不用翻译都知道它的心情——娜娜美也点点头,她已经吵醒了两个,不想把最后一个也吵醒了,于是很轻很轻地走进来,先抱了抱七夕青鸟,又在小茂的额前留下一个吻。

    小茂从来不习惯这样的亲近,这总让他觉得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小瞧了,脸上往往都很抗拒,但是身体不会拒绝,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娜娜美觉得弟弟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笑,两个弟弟都是这样的,兴许青绿在外成长后能接受这一点——但是她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青绿了。考虑到青绿和她的年纪,她觉得青绿说不定是会生动形象地表演我全身上下都很不情愿的那种……哪里像花野呢,被亲了很高兴,不亲也很高兴,像只小小的向尾喵,尾巴又偏偏摇的比卡蒂狗还卖力。

    姐姐好笑的心态只持续了一会,家里的顶梁柱到场了,接下来就是弟弟的诉苦环节了。

    “花野好麻烦。”

    小茂把脸埋进七夕青鸟的羽毛里:“又弱又擅长让别人生气,累赘的寄生虫一样的、和知识有关的东西一点就通,但是其它东西明明教了她都好久了也不懂,脑子转不过弯,一根筋的傻瓜蛋,还……”

    娜娜美把自己身上的外衣罩在他身上,给他当被子用,耳朵听见他的抱怨,嘴角却没忍住勾起一个弧度,她向来熟悉她的家人。

    “还什么?”她暖着声问。

    “……还到处乱跑,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多穿几件,被别人家的小火龙招招爪子就拐走了,难怪会被火箭队带走…………”

    “火箭队是把她当成百变怪才抓回去的,没有试图拐花野喔。”

    “直接拐也能拐跑的吧,就是他们选择了强抢而已,而且百变怪明明就不会说人话,她直接说她不是不就好了。”

    “花野也说过了呀,是他们不肯听。”

    “…所以说火箭队是什么笨蛋啊。”小茂转而抱怨火箭队道:“明明是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这种傻事怎么都做得出来……”

    他的抱怨声一点点地降低,最后停下来,娜娜美顺顺他乱掉的头发,表情很温和,语气却很无奈。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茂?”

    “打电话告诉姐姐,姐姐就会回来了啊。”

    “……你们都在忙。”小茂有些难过的,很小声地说:“我以为我可以的。”

    “我已经很成熟了,人人都说我很优秀,做事有分寸,也不用大人操心。你保护爷爷出去了,我知道肯定是有大事爷爷才会走的,我不想让你们在忙别的事的时候还要赶回来操心我们。”

    “对不起。”小茂很轻很轻的、带着控制不住的哭腔说:“我努力了……但没做好我该做的事,让大家失望了。”

    “…………不要和姐姐说对不起。”

    “我已经和花野说过了……但是她就算原谅我,我也没有实感,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我不是这个意思,”娜娜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不该和姐姐道歉,因为这是姐姐该和你说的话。”

    “不要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事,小茂……很多事情都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她把弟弟拢进怀里,“是姐姐,是我们这些大人做的不够好,才会让你不得不做这些事。”

    家里最小的孩子往往会是最受宠的那个,可大木家却不同,大木娜娜美出生时 ,大木夫妇尚且还有空闲待她,她是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去爷爷家玩的正常孩子。

    娜娜美直到六岁时才被交由爷爷抚养,但青绿却是刚满周岁就被一块打包给了爷爷,家里两位弟弟对父母的印象是糟糕透顶的重灾区,而爷爷尽管能尽力去疼爱自己的孙子孙女,但却没有办法掩盖孩子成长中缺乏父母关照的现实。

    他不能提供父母才能供给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爱,就只能教给他们责任与义务,希望他们能从这些框框架架中明白父母这么做的缘由。

    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回家?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回来看我们?为什么他们来了就走,连一天都不肯多呆?是我不够讨喜吗?

    因为他们在执行危险的工作,因为他们在保护其他人,因为他们自顾不暇、无力抽身。

    手心手背都是肉,大木雪成只能如此。

    “这些不是你的错,小茂,”娜娜美说,“是我们的,不是你的。”

    “不是你有没有做好,而是从一开始你就不用做,是因为我们……因为我们的不足和不称职,才会让你顶上这样的位置,才会让你变得要去做这种事,没有人会对你失望的,小茂,你一直都很优秀。优秀应当是你展现自我的标识,而不能变成强压在你身上的锁链。即便你不优秀,我们也一样爱你。”

    她应该更早一点意识到的。

    区别于还会和爷爷闹别扭的青绿,放弃除了用「优秀」之外的任何方式来向家人索求爱意的小茂,他才是自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最不被爱的那个——甚至这样的自以为是已经因为现实而到了死心塌地的程度。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

    青绿在长辈中只在乎爷爷,他不对父母抱有任何奢望,所以他只要爷爷认可,只要爷爷高兴,和赤成为宿敌是为了从赤那把爷爷的目光夺回,成为冠军是为了向爷爷证明自己足够优秀,证明自己对得起他的栽培和教导,证明自己值得爷爷骄傲。

    但是小茂不一样。大木夫妇都是有决断的人,因而怀上小茂时,其实是他们已经打算退居二线的时候,如果不是红莲镇火山爆发,小茂应当像娜娜美一样,是在父母膝下健康成长的孩子——不,倒不如说正因如此,小茂被送来给爷爷照顾这件事,正是已经被父母商量好要接走的青绿对父母彻底死心的原因。

    他被短暂地爱过。但非常短,短到他自己都没有印象他曾拥有过。而他来到大木宅时,娜娜美早已外出旅行,他被爷爷带大,却不像她那样,这孩子从小学的是爷爷教的东西,从小见的是青绿的模样,他理解的是青绿理解的那一套——

    “抱歉,小茂,”娜娜美说,“我忽视你了。”

    因为花野更脆弱,所以把目光集中在花野身上,因为花野迟钝残缺,所以更用心地去爱她——就算小茂能理解这是对于弱者的庇护和照顾,也不能改变她因此忽视了小茂的事实。

    这和花野是否无辜无关,娜娜美的爱本来就属于她的家人,是理所当然的属于小茂的,但花野的到来把小茂能得到的东西分走了。他本来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被娜娜美注视,被娜娜美关心——但这些都被分给了花野。她的目光投注在花野身上,于是小茂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对他这个年纪来说真正能感受到的爱,就只剩下了他凭借自身的优秀和努力得到的奖状与胜利。

    只有带着奖状和胜利回来,才会被夸奖和鼓励,才会让爷爷和姐姐高兴;不可以添麻烦,因为有花野在,家人已经很累了;要照顾好自己、要能自立、要乖巧听话、要理所当然的坚强和勇敢——在无形中,他们把这样的压力强压给了一个孩子。

    “这不是你应该道歉的事。”娜娜美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小茂。”

    “……但是我没跟你们说。”小茂还是很难过:“我让花野的病变严重了,如果我有好好找大人听取建议,没有自己想什么就做什么的话,花野的病原本可以不用变严重的。”

    “如果烧没退下来的话,她说不定就死掉了。”

    大木茂无意识地拽紧了姐姐的外套,在小的时候,他曾经偷偷打过电话给父母,十五次打不通,六次打通了,有两次没来得及说,有四次都说出来了: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我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样、什么理由都有,他说之前打了草稿,怕自己表现得不好,于是在白纸上把要说的话写的方方正正,但是那对夫妻从来不会回来。

    后来小茂就再也不会主动打电话了,也再也不需要去打电话了。他在父母的葬礼上意识到成年人是分身乏术的,他们或许能尽力去保护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但很少有余力去顾及一个孩子的心情。

    娜娜美也许会在乎一个孩子的心情,但他却不想……不想让家里人用失望的眼神看他,所以没有打电话求救。在花野发烧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念头,他只想着自己要怎么救花野,但是没想过向娜娜美求救——可是这好像是想一想就可以得到的方法,在自己的姐姐提起这点时,小茂又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好像并不是一个好孩子。

    如果花野没有恢复,那他好像就用这样的理由,就因为这种无意识的念头,他就用「不想让家人失望」这样的想法——就——就这样抹杀掉了花野。

    “我不是好孩子。”他握紧拳头,痛苦地跟姐姐坦白说:“我好像一直在嫉妒花野,一直在看不惯她,一直羡慕她,但是又不想成为她。”

    “她好了我不会高兴,可是她不好我也舍不得,姐姐,我真的是大木家的孩子吗?为什么我既不干脆也不善良?”

    他本来打算坚强的,打算告诉娜娜美他做的一切,甚至已经想好自己被训斥的样子了,但是娜娜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问,他就绷不住地觉得难过,于是将一切都实话实说。小茂在心里做好了被姐姐厌恶的准备,他闭上眼睛接受死刑,但是出乎小茂意料之外的,娜娜美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不是你的错、”他的姐姐说,“我早该意识到的。对不起,小茂,明明你那么在乎我们,我却把你忘记了。”

    “……真的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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