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峣阙

    姐姐……

    雾杳心痛如绞,哭得不能自已。

    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跑去找阿忱……

    “夏姑娘未免欺人太甚了!”

    是人之将死,所以听不真切了吗?怎么好像……

    有姐姐的声音!

    雾杳捂着闷痛的胸口,霍地睁眼!

    视野很矮。

    一双双珠履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一张张鲜妍明媚的少女脸庞,眼神或鄙夷或不耐烦。

    人群最前,一名十四五岁、高颧削腮、薄唇狭目的姑娘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般,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欺人太甚?我怎么欺人太甚了?”

    十四五岁的夏琬琰?

    雾杳被眼前的离奇一幕打懵了。

    未及反应过来,一道纤影扑至身边,边小心翼翼地轻揉着雾杳的胸口,边心疼地连声问着:“你怎么样?伤着了没?疼不疼?”

    见雾杳如同被吓狠了般神游天外,她怒火中烧地猛一转头,向夏琬琰厉声质问道:“夏姑娘夺物不成,还要纵奴伤人,这就是侯府的教养吗?”

    “玩墨,舒卷。”她唤着自己身边的两名大丫鬟,急急扶起雾杳,“带大姑娘去天地炉。”

    天地炉是开在女学中的医馆。

    雾杳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一张芙蓉面。

    清如长月洗高梧,丽似朝日破轻岚。静时堪描堪画,动处摇荡心魂。

    “姐姐……”雾杳恍惚地握住了胸膛上的那只柔荑。

    是温热的,柔软的。

    真的是姐姐。

    活着的姐姐!

    “呜……”雾杳眼中水汽弥漫,轰然决堤,目光一寸寸地从许明姌的脸庞上摩挲而过,远山眉、桃花眼、樱桃口……她死死地抓住许明姌的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疼,好疼……不,但是现在不疼了。姐姐,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

    一番胡言乱语听得众贵女眼中的鄙夷更甚,也让许明姌愈发慌张,脸唰地就白了,忧心雾杳这是被吓出毛病了,“乖,杳杳,我们去让医师看看。姐姐不离开,姐姐陪杳杳一起去好不好?”

    贵女视线中的轻鄙有小一半冲着雾杳而去。

    但更多的,是对夏琬琰的不屑。

    夏琬琰有些顶不住了。

    她眼睛几乎瞪出眼眶,惊怒道:“不过就是摔了一下,用得着这般号丧吗?!”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傻子成天乐呵呵的,便是打一巴掌,都不带呼一丝痛的。今天推这小一下,就哭成这样?

    许明姌也是。

    平时一副令人作呕的目下无尘的清冷仙子作态,发起飙来怎么跟个母老虎似的,居然还敢质问他们侯府的教养!

    夏琬琰三步两脚挡住许明姌与雾杳的去路,“喂!你们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这里人人都知道,你妹妹小时候跌坏了脑袋,刚刚多半是她自己没站稳呢!”

    雾杳在人贩子手中被辗转买卖之时,曾不慎被伤了脑袋。

    这事是她与夏琬琰上同一门梳头课时,被女夫子看见脑后伤疤问起后告知的。

    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夏琬琰添油加醋地传了开去,还起了不少诸如“呆瓜”、“小哑巴”、“破漏脑袋”的外号。在女学肄业的五年里,同窗们永远是拿看傻子的表情看雾杳。

    脚下传来轻微的晃动感。

    雾杳从泪雾中打量周遭,她们此时身处一间窄长的屋内,窗楹四开,投在墙上的晴光粼粼如织,映照着几联“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不镜于水,而镜于人”云云的字幅。[1]

    是女学的画舫。

    雾杳打了个哭嗝,满眼疑惑。

    她不是死了吗?

    死前的走马灯?不对,姐姐的温度那么真实……

    那她这是还魂了?

    而且是还魂在她进京不久的时候?

    许明姌气得嘴皮子都在哆嗦,“我妹妹的伤早就无碍了。夏姑娘此言,是置与杳杳同窗共学的闺秀们于何地?又置将杳杳招入峣峣阙的山长、司业于何地?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山长也看走了眼?”

    峣峣阙是琲朝开国女帝沈恪所创的女子学院,民间俗称女学。

    “上登峣峣阙,八窗皆虚明。试观弄丹笔,云篆俱天成。”初衷是鼓励女子也要有鸿鹄之志,并打算在各地扩建。[2]

    然而,沈氏掌权至今三朝,一朝不如一朝,到了熙和女帝时,上京城的峣峣阙已沦为仕宦之家的贵女们的专属学斋。

    夏琬琰噗嗤一笑,花枝乱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雾大姑娘难道不是靠恩荫才进的女学吗?恩荫入学也就算了,在峣峣阙这一年,棋绣书画,样样不通,诗书礼数,更是门门‘差等’。啧啧,还好是在外多呆了两年,不然呐,雾山长就算是躺在棺材板里,都得跳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给她两巴掌呢~”

    “够了。”

    夏琬琰越说越过分,都牵扯上了雾杳的母亲,在场闺秀们都是听着雾山长孤身入岭南除瘴疠、揭露殥国暗杀水月国使臣、婉拒先皇封赏一心教书育人的事迹长大的,不由纷纷蹙起了秀眉,许明姌更是气得红头涨脸。

    但一道懒慵慵的女声止住了她们呼之欲出的抱不平之言。

    一双宝光璀璨的丹凤眼轻轻扫过众人,“嚷够了没有?是想闹到博士们面前,坏了学谕姐姐们的献艺会,让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我们抱素斋的人不知轻重,寻非厮闹么?”

    说话的人正对坐窗景,风炉煮茶,一个人闲斟漫饮。

    她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今年新供禁中的“冰绡雾縠”,轻若无物,薄软似烟,远远望去,如端坐云中的神仙妃子一般。

    对比香汗微微的众人,格外清爽洁净,神闲气定。

    是今上最宠信的亲王的嫡女,宜春郡主,沈沁。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雾杳赶忙咽了咽眼泪,扯扯许明姌的袖角,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姐姐,我没事。”

    她失而复得许明姌,正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哪儿有心思和夏琬琰置气?况且,前世里,姐姐没少为了她得罪宜春郡主,明里暗里受了诸多刁难。

    峣峣阙并不是一个讲公平的地方。

    在这里,簪缨世族,清流新贵,诸般势力盘根错节,连被尊称为“博士”的女夫子们都多有无奈。

    更别说是父亲只是四品散官的许明姌二人了。

    正如夏琬琰所言,雾杳的确门门课业很废。

    父亲许晓泊拚命地想捂住她曾流落柳衢花市一事,日日坐如针毡、食同嚼蜡,随便吹阵什么小风,都担心是此事败露,让雾家门楣受辱。所以,尽只许雾杳选些书画、算学、针黹等学课,一心要让她变回一个“正经姑娘”。

    可遭就遭在,雾杳对这些统统一窍不通。哪怕有年年各课第一的许明姌开小灶,她自己也夜夜挑灯苦熬得头发大把大把掉,也仅能得个“优、良、中、差”中的差等,与“不合格”一线之隔。

    很多东西,雾杳就是怎么记也记不住,怎么弄也弄不懂。

    不过,有一句话她记得很牢。

    豢养私妓们的妈妈曾预言,等雾杳长大了,是能被炊金馔玉地捧在掌心里,过一辈子富贵日子的。

    独独一点,她得好好闭上嘴。

    雾杳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总之,就是要她“惜字如金”呗。

    前世,她倒的确靠着这四字箴言,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五年女学时光,于是今生也不打算违拗。

    雾杳鲜少大哭,许明姌是既揪心灼肺又手足无措。

    但看着雾杳仰着一张巴掌小脸,依恋地望着自己,目光如万千宝石滚落于新镜般灿焕,睫毛上好似挂着一颗颗剔透的小露珠,她心里又瞬间软成泥。

    她的杳杳这么乖巧,她们怎么能几次三番欺辱于她!

    许明姌目光一敛。

    她怜爱地给雾杳擦了擦脸蛋,脊背欣挺如竹,向沈沁盈盈一礼,不愠不火道:“郡主所言极是。故而明姌只是想带妹妹去天地炉里讨一两副安神茶罢了,并无他意。”

    让女夫子看病,肯定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还是等于告状?

    况且,今儿个日子特殊,峣峣阙里全是有头有脸的大族的公子小姐们,只要许明姌有心,从画舫下来、到去往天地炉的一路上就能将夏琬琰的名声败个干干净净。

    连带着她沈沁,也会落得个连斋生间的小龃龉都调和不了的无能之名!

    沈沁声音微沉,“你这是要一意孤行到底了?”

    她手中胎薄如纸、白润如截肪的瓷杯搁在桌上,极轻的一响,落在众人耳中却如震天殷雷,“许明姌,你不要自恃学业拔尖,便觉得别人都得唯你马首是瞻。莫说你现在还没被选为学谕,便就是成为学谕了,只要你还在抱素斋一天,便得守抱素斋的规矩,亲睦同窗,以大体为先。”

    许明姌不偏不倚地回视着沈沁,神情丝毫没有胆怯。

    雾杳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无比恐惧再因她而让姐姐受到伤害。

    她用力回想着前世这会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峣峣阙每三年招一次生,授业时长在五到八年不等。期间,会从中挑选成绩优异者充为学谕,辅佐博士,代为讲课、管理庶务等。

    但学谕基本都是在峣峣阙里待了年数较长的女弟子。

    许明姌入学两年,破例登上了学谕遴选名册。引起了斋长宜春郡主的不满。

    同年入学峣峣阙的闺秀们会被分入同一个学斋。

    每斋设斋长之职,虽不如学谕那般万众瞩目,但权力范围划分更细,也更集中。

    沈沁言语分量之重,说是抱素斋的“大家长”也不为过。

    雾杳急得眼神乱瞟,她明白了现下所处的是熙和六年,自己靠考恩荫“插队”入学的一年后。

    但夏琬琰找茬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完全不记得这是哪一天!

    夏琬琰就是个谁沾谁嫌晦气的泥点子。

    说来,她也是个侯府千金,本不该是如此气性。但昌平侯府根基浅,而且从最上头的老侯爷到底下的孙辈,一个塞一个的莽夫,疏于对女儿孙女们的管教。夏琬琰又是幼年失恃,被接到以眼皮子浅、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的膝下,受磋磨长大。

    于是养成了一副怨气包的脾性,见谁就向谁撒气,专专爱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发起癫来,那是十头骏马都拉不回的。

    雾杳目光转了一圈,落在自己侍女白檀手捧的黑漆描金牡丹盒上,思索片刻,眼睛一亮。

    她想起来了!

    夏琬琰是为了想看漆盒中装的东西。

    雾杳不给,夏琬琰就命婢女硬抢,推来攮去中,致使她摔倒在地。

    不过,前世她是直接拍拍屁股就自己起来了,而且,夏琬琰也如愿得见了盒中的内容物——雾杳自制的冰肌膏。

    雾杳制香制膏的本事可是一流。

    前世,也是自这天冰肌膏入了宜春郡主的眼后,她就成了郡主专属的制物小工。

    含在口中的香糖丸、面脂口脂、润发膏……郡主使唤雾杳就跟点菜一样,一年到尾没个消停。

    嗯……?

    等等。

    冰、肌、膏?!

    雾杳蓦地攥紧掌心,直勾勾的目光几乎要将漆盒烧出个洞来。

    “哎呀,既然斋长发话,我也就不计较你们的污蔑之语了。”夏琬琰抢声道。

    沈沁表面一番“亲睦同窗”的言论,看似公正,实则是拉偏架,让许明姌和雾杳息事宁人。

    夏琬琰简直尾巴要翘上天去,手中颜色鲜亮得闪瞎人眼的绣百花鱼鸟绢扇款款扇着,甜甜道:“其实,细想一番,这事我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

    “蓊桃。”她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婢女,“去给雾大姑娘好好道个歉。”

    一名高挑劲瘦的婢女应声上前。

    对雾杳二人一福到底,脆声如雏莺,“蓊桃没能扶住雾姑娘,致使雾姑娘不慎蹉跌,是蓊桃之过。万请雾姑娘、许姑娘恕罪。”

    明明是她推的人。

    经她之口,倒成了雾杳自个儿的不是。

    真真是主仆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

    许明姌的目光彻底沉了下来,剑拔弩张之际,闺秀们不约而同地向她暗暗使着眼色,翰林学士之女柳清浔更是挽住许明姌的皓腕,打圆场道:“姌姐儿,你这又是何苦呢。今儿个是学谕姐姐们的大日子,若是闹到明面上,到底不大好看。哪怕真让你逞了一时之快,令琬姐儿挨了罚,你妹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左右也要添个‘不识大体、小气莽撞’的声名。”

    柳清浔拍了拍许明姌的手,声音轻吞慢吐,如靡靡之音,“不如,就算了吧?”

    沈沁和柳清浔,一个唱红脸一个白脸,加之周围众女轻声细语的劝解,将许明姌高高架起不能动弹。

    许明姌深吸一口气,感到炽烈烈的怒火已漫到了喉咙口。

    她自己是可以豁出去。可正如柳清浔所言,这事砍一枝损百枝,她不能不顾雾杳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后果。

    抱素斋的这些贵女们、学谕们、博士们、来观礼的命妇们公子们……

    蓊桃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夏琬琰的绢扇扇得愈发起劲了,“哎呀呀,蓊桃,看来人家是不肯原谅你了,不过也对,人家可是准王妃啊,不叫起,咱们怎么敢起身?你啊,就当是给两位姑娘解解气吧。”

    “是。”

    “准王妃”三个字一出,众女脸上都有些绷不住。

    谁不知道景王至今生死不明啊?还王妃呢,且不说名字能不能上玉牒,就算真嫁过去了,也是守着个空架子王府当寡妇罢了。

    “算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还要一起共处好几年呢。”柳清浔以扇遮面,绷住了嘴角,轻轻柔柔对着许明姌道,再次递了台阶。

    许明姌的眉峰渐渐被压垮下去,嘴唇动了动——

    却被打断。

    “不能算了!”

    一道绵泠泠的嗓音响起,如洗尽炎蒸的阑暑骤雨。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是谁在说话。

    相顾片刻,才将目光聚集在眼圈尚红的雾杳身上。

    雾杳?

    众人中,挑衅者有之,施压者有之,和事佬有之……但总而言之,都是冲着许明姌去的。

    毕竟,谁会拿一个小傻子,小哑巴当回事呢?

    闻言,夏琬琰翻了个白眼,话都懒得接;沈沁则抿了一口茶,置若罔闻。

    倒是众人看向雾杳的眼神愈发地怜悯了。

    “杳杳?”许明姌不明其意地牵住了雾杳的手。

    雾杳回以安抚一笑。

    然而双腿却紧张得一阵阵发虚。

    ——倒不是雾杳咽不下这口气。

    看到漆匣里的冰肌膏,她忽然想起,这东西她是准备献给从水月国来的和亲公主的,其他闺秀也各自备了贽见。

    而这个和亲公主,将会在今天被玷辱后自尽!

    并且!与公主有婚约不是别人!

    正是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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