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膏

    香柱一寸寸燃成煨烬。

    观客们的议论声虽收敛了些,但仍如蜂围蝶绕般呶呶不休。

    夏琬琰的一番话就是浇了油的柴,腾地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期待,且烧得持久,烧得愈来愈旺。

    “雾山长的女儿?”

    琢磨台下,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年轻妇人,“雾山长的美名,我也曾听书院的夫子们提过。可是,母亲,雾家不是只有一名姓许的姑娘吗?前不久姐姐从诗会归来,还对她赞不绝口,将她的诗词誊写下来挂在了房中赏吟呢。”

    纪烟华耐心地给五岁的小儿子解释道:“许姑娘是雾山长的养女,台上那位,是一年前雾家认回的亲女。据说是从小受拐,在外颠沛流离了多年。”

    “不过,没想到雾大姑娘竟是长得这般样貌。”

    纪烟华之前见到她妹妹那便宜儿子时,本觉得他那张脸已经足够“妖孽”了。

    不料这世上妖孽还不止一只。

    “原来如此。”五岁的陆宴如点点头,随即一喜,“那她是不是真如另一位姑娘所说,惊才绝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哎呀!”他懊恼地一拍小手,“可惜姨母去找须弥公主了,不然也能一饱眼福了!”

    “傻孩子,才学又不是什么能继承的东西。”纪烟华失笑,虽然仆妇丫鬟们替她隔开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但她依旧弯下腰,将声音压得轻如呓语,掰开揉碎地分析起个中门道。

    “说起来,雾山长深孚众望,又是先皇的挚友兼诤友,加之雾大姑娘被拐十多年后认祖归宗,也算奇事一桩,本不该似如今这般,在京中的闺秀圈子中籍籍无名。”

    “可偏偏,她先前住在哪儿,又如何回的京,皆遮遮掩掩地不欲为人所知。”

    “你想啊,雾大姑娘当年如果是被什么好人家买去的,他父亲一定会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也好为她挽回些声名。可他没有。”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才学涵养,都是后天修出来的。其间,个人的努力自不必说,可父母所花的心血,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也样样都缺不了。打个比方,就光论你那练字用的笔墨纸砚吧,这一项就顶得上你奶嬷嬷一家三十年的嚼用了。”

    “书香门第的女儿家,尚且有学问平平的。更何况是蹉跎了多年的雾大姑娘?这场比三朝,毫无疑问,是侯府的夏姑娘赢定了。”

    “啊——”洋洋洒洒一大段,陆宴如只听进“赢定了”三个字,登时整张小脸都皱巴了,大失所望道,“那岂不是没看头?”

    “那倒也不是。”纪烟华想了想,终究没把下半句告诉他。

    至少还是能看看雾杳出糗的。

    纪烟华本就没把这场比试当回事,只是想给最近因起早贪黑埋头念书而怏怏不悦的小儿子解解闷。

    说穿了,雾杳在她眼里,就是个乐子。

    陆宴如听着母亲含糊其辞,只当她在哄自己,立马改口道:“还好姨母没来,不然就白跑一趟了。”

    纪烟华笑了笑没应声。

    但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英国公夫人扶纪氏纪晴留,她兴味盎然的神色立刻淡了下来。

    她这小妹,什么都好,家世、品貌、性格……

    但就是有些好过了头。

    纪烟华千劝万劝,嘴皮子都说冒烟了,都没能拦住纪晴留作为一个铁板钉钉的、公主的未来婆母,明明只管等着公主凑上来讨好自己就行,却非要上赶着拿了荐贴参加峣峣阙的献艺会,还体贴地怕小辈拘谨,打听了公主行踪,准备来个偶遇邂逅,提前联络婆媳感情!

    平日也是。

    二十五六的大好年华,却放任自己膝下空虚,连个无聊了可以逗逗乐的庶子都没有。

    不想着如何将英国公的脚步多多牵绊在内帏,反而巴心巴肝地照看那个便宜好大儿扶光,把他当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似的!

    真是……泥捏的性子,浆糊的脑袋。

    还不如随她来看这雾杳扮丑角呢。

    思及此,纪烟华嘴角微微一扬,心里又升腾起些许期待。

    也不知这雾山长的亲女能画成什么样?若是画成鬼画符就有意思了。

    她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回去给妹妹说道说道这桩趣事。

    亭午时分,人挤人地密不透风,愈发热烘烘的。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唰唰地往下滚,挂在下巴处,欲坠不坠——

    空气中划过一粒闪闪微光。

    雾杳眼疾手快地弹走了一颗差点洇湿画纸的汗水,掏出巾帕按了按自己水涔涔的鬓角。

    她不止热,还急。

    她对现在手头正画的东西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当年买走雾杳的鸨母是个只做大生意的“能人”,调理起姑娘们跟培养未来皇后似的滴水不漏。

    雾杳一岁半开蒙,在鸨母手下吃了无数藤条;在边关时,又跟随扶光画药草图鉴、犯人像;入京后,在学堂被夫子“格外照料”,在家被许明姌风雨无阻地钉在书案前挑灯夜读。

    总结上辈子的画画经验,可以用“身经百战”一言蔽之。

    只论她画画的技法,那绝对是无可挑剔的。

    可。

    雾杳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死活画不出让能令别人道一句赞的画儿。

    话又说回来,雾杳其实也不是没有一技之长,曾数次和想放弃时文一般,强烈地想过不再学画。

    譬如,她就很喜欢跳舞。十六七岁时的舞姿,连女学擅舞第一人的许明姌见了都自叹不如。

    峣峣阙中有一种特例授予的博士职位,只需某一门艺登峰造极,便可考取。

    许明姌说,以雾杳的舞艺,足以考得这类女官。

    不过,前世,雾杳并未在人前跳过舞。

    一是在边关时,扶光就千叮万嘱过让她不要跳;二来,父亲许晓泊第一次撞见她跳舞时,怒斥她“妖妖冶冶、搔首弄姿”,喝令不许再跳,雾杳那时也拗气上来了,没能守住鸨母送她的“惜字如金”四字箴言,十分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什么?”

    许晓泊脸一阵红一阵白道:“没有为什么!”

    雾杳又问:“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爹!”

    闻言,雾杳感到奇怪,真诚地发问道:“你是我爹,我就得都听你的么?你既未养我,又未十月怀胎生我,不过是在女子身上流过几滴汗,就成了什么需要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你一言一行都奉为圭臬的深恩厚德了么?”

    “满、满口污言秽语!孽障,孽——”许晓泊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口气没上来,跟个中元节的纸扎人似的直挺挺一倒,从此,随身的香囊里便多了好几味救心丸、人参荣养丸等。

    许明姌终究是怕雾杳把他爹气得归西,于是只偷偷地带着她跳。

    后来,许明姌伤了腿,雾杳便再也不想碰舞了。

    但是许明姌还是风轻云淡地如往常一般,在许晓泊不在府中的时候、趁着出去踏青游玩的时候,抓紧一切时间指点雾杳,让她练习;雾杳知道,姐姐是怕她难过。所以,为了不让姐姐难过,她也拚命地学,拚命地练。

    每次,雾杳看着许明姌只能静坐一旁时,心都在滴血,而许明姌看着她忘我地跳舞,却是发自内心地在笑。

    哪怕第一轮抽中的不是舞,而是别的什么也好啊。

    偏偏是画……

    “时间到。”

    雾杳最后一笔堪堪落下,而夏琬琰却早已停笔。

    满堂喁喁私语声一收。

    两名抱素斋的女学生将画纸收走,夏琬琰慢腾腾从凳子上起身,眉弯目笑地对雾杳道:“对了,还没问雾大姑娘,准备用什么做彩头呢?”

    历届比三朝的彩头都极贵重。那些个前朝的古董花瓶啊、御赐的玉如意嫁妆之类的,断断是拿不出手的。

    非得是价值连城、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不可。

    比如那不着调的先皇,就是拿了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作赌注。

    雾杳那桩被挪到许明姌头上的、与先太子沈渊的婚事就是这么来的。

    雾杳连比三朝都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哪儿有闲暇准备什么彩头呀?!

    不要彩头不行吗?她们能不能只斗艺?她很想这么问问骆华岑。

    可面对台下这么多双眼睛,她要是说自己什么都没带,第二天雾家长女一毛不拔的消息飞遍京城后,她爹可能就真的中风瘫在床上了!

    雾杳嘴边的话到底打了个弯,道:“我的彩头……我的彩头是一盒可以皓体丰肌的冰肌膏。”

    啥玩意?

    夏琬琰的白眼差点就没忍住,她使劲掰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语调掰回大家闺秀的那股子不急不慢,“雾大姑娘莫不是在寻我开心吧?养颜之物,十个里有八个都自称‘冰肌膏’,可从未听说哪个是真有‘冰肌’神效的。”

    “倒不是我要惦记些你什么,只是……”怕被认为眼皮子浅,她先是描补了一句,随后眉毛神气地一扬,几乎要飞出脸膛,“我呢,可是愿意献出祖父赠我的‘掞天剑’的,你想好了,真只拿一盒养颜膏对赌?”

    话音刚落,台下又是一阵骇诧骚动。

    掞天剑是昌平侯府老爷子当年跟随太初女帝打江山时用的神兵利器,据说削铁如泥,水火不侵,剑身至今照面如镜。

    多少人想见一眼都不能,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竟舍爱送给了夏琬琰?

    夏琬琰总夸谈自己在祖父面前受宠,看来确有几分真。

    雾杳本没打算多嘴,可既然夏琬琰挑起话头,她也不好继续如前世般闷不吭声。

    她狐疑道:“你不是很羡慕我这一身皮肤吗?用冰肌膏兑水沐浴后,无论是老是幼,皮肤是黑是白,是粗是细,喏,就会变得跟我这样差不多。”

    会变得足以与她媲美?

    众人眼神不由落在雾杳皮肤上。

    粉糯鲜白如刚剥出来的菱角,被盛暑那晶亮的蜜光一浇,简直令人口舌生津,恨不得咬上一口……

    嘶,耀得人睁不开眼。

    雾杳自认她的冰肌膏不输掞天剑。

    她在边关翻山越岭、攀崖潜潭十多年,才堪堪凑出两个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药膏原料呢!原本是打算给许明姌做压箱底的嫁妆的。

    知道许明姌无心嫁人后,这次才会带来献艺会,打算转送给扶光的未来媳妇的。

    “我几时说过羡慕你了?!”夏琬琰羞愤欲死,差点又成了窜天猴。

    这一世,她自然还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前世,夏琬琰眼红雾杳隔三差五给宜春郡主做的膏脂香球,先是讨要,讨不成后,干脆上手就抢。闹得雾杳每次制了东西,都跟个阴沟老鼠似的藏头露尾,生怕露出一点儿端倪,就被夏琬琰抢去,从而不得不为了向郡主交代而新制一份。

    所有东西里,夏琬琰最日思夜想的,正是这盒天下独一份的冰肌膏。

    前世,由于须弥公主亡故,冰肌膏又因被夏琬琰和蓊桃闹的今天这一出,在郡主心中记下了一笔。

    之后不久,郡主就把冰肌膏要走了。

    不比雾杳这种小塘里的菱角,郡主可是那深海珠宫贝阙里的明珠。

    这冰肌膏之于郡主,就是那擦去尘垢的鲛绡。

    一下让这蒙尘之珠大放光彩起来。

    都说一白遮百丑,郡主本就生得不差,这一下,更是走到那儿,都能听到满当当一大车关于她那一身细白皮的奉承话。

    教夏琬琰是帕子都不知扯烂了几条,睁眼闭眼都在催雾杳再去制一盒。

    可是冰肌膏的草药哪儿是那么好凑齐的?

    一来二去,夏琬琰就跟琥珀饧般黏住了雾杳,回回老僧念经地用酸话来给她耳朵磨茧。

    诸如“有什么好显摆的?之前可没见她爱穿那么凉快的衣裳”,“又不是天生的,不还是靠了冰肌膏”,“小哑巴你倒是快些找材料啊!都说这种东西是年纪越小用,效果越好呢,可生生别耽误了我”,“啧啧,其实她那皮肤还比不上你呢”等等。

    有一回夏琬琰喝醉,甚至上手抱住了雾杳,边摸边感叹要是能把这身皮剥下来给她穿就好了……

    足见其对雾杳皮肤的羡慕。

    果不其然,暴跳如雷的夏琬琰很快被雾杳后一句吸引,半信半疑道:“此言非虚?你的皮肤就是用这冰肌膏养出来的么?可是,几时听说京里来了个妙手神医,能制出这般厉害的养颜膏?”

    雾杳的皮肤其实是天生的,但这会儿没必要和夏琬琰再多扯皮些有的没的。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雾杳不假思索地撒了个谎。

    她前世劳碌了四五年,自然不会再给自己揽活了。

    “好了。”

    骆华岑幽潭般沉静的声音一下冻住了还待追根问底的夏琬琰。

    夏琬琰脸上隐有忿忿,但目光一转,很快恢复了意气风发。

    “那么,先来看夏琬琰的画作吧。”

    随着骆华岑的吩咐,抱素斋的女学生缓缓展开了一副绚丽夺目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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