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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墙头马上(夜色尚浅篇)

    前尘:

    我和宫远徵到角宫的时候,宫尚角还在墨池居内,我不便入内,便去庭院桌前坐着等候。

    今日风吹古木,我坐在院内繁茂枝桠之下,浮瓜沉李,倒也惬意。

    想是昨夜我回来的消息他已然知道,宫远徵又与他稍作解释了些,宫尚角见到我的时候,倒是十分平静。

    他带着淡淡笑意,与我说好久不见。

    我起身颔首,随即一起落座,想起上一回一起用午膳的景象,遍寻少一人,一时颇有些无言。

    还是我开口,仿若随意般,说起回来路上见闻。

    我从北域远山重渡,需换水路乘舟到宫门。

    那日我夜里才到,码头已经停运,于是我需得停留一晚。

    我找到一家还未打烊的茶肆酒楼,要得一间客房。

    临窗而望,有一株巨大的月桂树,月桂树葱茏枝茂,底下被人精心种养着数圈白杜鹃。

    三更天,有一清丽姝色女子布衣提灯前来浇水,在这薄雾浓夜里,尤为显眼。

    或许是我的惊讶眼神过于热烈,她于树下倏然抬起头,看向了我。

    我转身下楼,亦对她问好。

    “好久不见,上官姑娘。”

    那夜我给她把了脉,和她聊了许多旧事。

    关于地牢受刑,关于玉肌膏,关于那最后一眼。

    想来奇怪,或许是她有些寂寞,那夜的我们竟像是过往的至交好友般,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她极开怀,还蹑手蹑脚打开了卧房门,让我看了眼她已然熟睡的女儿。

    大抵每个母亲,都想对朋友炫耀下自己的孩子。

    四岁多的小姑娘,白嫩香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

    她取了乳名,叫饺子。

    我特地上前搭了脉,看了看,饺子被养得极好,极健康。

    唯独上官浅自己,憔悴许多,病容堪堪。

    那时我劝她,或可跟我一起回宫门。有宫门的诸多奇珍异草,还有宫远徵和我亲自照料,只消三五年便可痊愈康健。

    她低头抿唇,还是像以往温温柔柔的样子,笑意不显,反而觉得酸涩。

    许久,她还是婉拒了我。

    第二日,我与她们一起吃过早膳,便要启程登船。

    临上船时上官浅喊住我,给了我一方丝帕包着的糕点,与我说,此行路远,带些干粮。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偎在她身边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点点头,接了过来。告诉她,待我回去,会派人送药过来。

    她致谢,我便走了。

    船动之后我回头,她还在码头边站着,海风吹起她素衣裙摆,与身侧柳树枝干不尽纠缠。

    我说完这个故事,宫尚角眼中神色起伏,波澜不定。

    我拿出锦帕递给他,说:“我想,上官姑娘是希望我把这方帕子转交给角公子的。”

    墨黑丝巾上,绣着金色月桂,缠绕着素白杜鹃,一旁提着两句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宫尚角握着丝帕,轻抚着上面的绣花,低着头,不发一言。

    只是我和宫远徵都能看见,他紧绷着不断颤抖的苍白指尖。

    宫远徵看向我,我点点头,随即他拿出一个白玉瓷瓶交给宫尚角:“哥,这药带给她,能护住她的心脉,可保她十年无虞。”

    默了默,似是有些别扭道:“若她愿意回来,我自是会治好她,若是她不愿意……”

    宫远徵撇着嘴,我见状补充道:“若是上官姑娘喜欢乡野生活,那我和阿徵可以闲暇时多去看望她。”

    我看着一向骄傲冷峻的宫尚角发红的眼尾,宽慰道:“总归有我们,一定能治好的。”

    午膳后不久,宫尚角简单收拾下,便骑快马出发了。

    宫远徵轻搂着我散步回徵宫,问我:“为何要帮上官浅?”

    我被渐浓日头晒得脸发红,躲在他怀中挡太阳:“傻阿徵,我是在帮宫尚角。难道你希望你哥独身一人,妻离子散,在这角宫种一辈子杜鹃吗?”

    我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缓声说“阿徵生气、难过的时候,有我擦眼泪。那宫二先生就不会有难过流泪的时候吗?只不过是,宫二先生的眼泪,都流在了心里。”

    “而窥见过那颗心、瞧见那滴泪的人,或许只有上官浅。”

    我叹了口气:“既然我们死别都可重逢,凭什么相爱之人要生离不得圆满。”

    “所以,你的意思是,”宫远徵停在徵宫门口,皱眉问我:“在我哥心里,上官浅比我重要?!”

    我闭眼深呼吸,挣开了他的手,气极反笑:“你今夜睡书房。”

    …………

    正文

    辰溪镇,桂花巷,烈日杲杲。

    宫尚角坐在茶肆外边,执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眼睛出神望着不远处绿意满枝的月桂树,左手不自觉地轻揉着他的白玉玉佩。

    忽然瞥见有一垂髫幼女,身着鹅黄外衫月白内襟,蹦蹦跳跳从巷子深处而来。

    宫尚角不由得怔住了,直愣愣看着她。

    蛾眉杏眼,她有着一张与上官浅极为相似的脸。

    似是察觉到宫尚角的目光,饺子侧身看向了他,上下打量,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喜之下朝着宫尚角跑来。

    四岁多的幼女跑起来左右不稳,宫尚角连忙快步走过去,弯腰扶住了她。

    趁着宫尚角蹲下,饺子抓住了他腰间玉佩,稚嫩嗓音传入他耳中:“你有这块玉佩,你是我爹爹吗?”

    宫尚角看着眼前女童盈润清亮的眼眸,一时竟无言。

    他顿了许久,按捺住内心的震动,轻轻摸了小女孩的头,哑着嗓子问道:“为何这么说?”

    “娘亲画过许多次玉佩,我瞧着和这枚很像很像。娘亲说,这是爹爹的贴身玉佩。所以,”饺子歪着头,紧握着玉佩不肯松:“你是爹爹吗?是来接我和娘亲的吗?”

    骄阳似火,透过枝叶中细碎光影,宫尚角看清了幼女素衣内襟上隐约露出的一角绣样,是月桂。

    他眼中湿润,将女孩拥入怀中,稳当抱起,走回到茶肆荫下,给她倒了杯凉茶,随即温柔擦拭着她脸上的汗:“你母亲,可曾提起过爹爹?”

    饺子热极,一口气喝干了茶:“娘亲说,爹爹是惩奸斩恶的大英雄,是端正持重的君子。”

    而后想了想,补充道:“娘亲还说,她做了不好的事情,爹爹生气了。爹爹也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也生气了。于是她便带着尚在腹中的我跑了。”

    稚女眼中满是天真困惑:“只我不明白,我与小伙伴吵架,总是晨起生气,中午玩闹时便重归于好。何以这么多年,爹爹才来呢?”

    宫尚角静静听着女儿的话,惯常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许动容,抬手又为她添了杯茶:“是爹爹的错,爹爹来晚了。”

    听到宫尚角的话,饺子开心得险些没坐稳:“所以你真的是我爹爹!我没认错!”

    宫尚角扶稳她,温和笑着:“只是爹爹还没见到你娘亲,可否请饺子替我保密,别对你娘亲说我来了。”

    饺子虽不懂,但仍用力点点头,喝完茶向家中走去,没走几步,转过头看向一直目送着她的宫尚角,咧嘴道:“娘亲没哄我,她说爹爹看到我一定会很喜爱我。我感觉得到。”

    她嘿嘿笑着:“阿爹丰神俊秀,我也很喜欢阿爹。”

    饺子回家之后,宫尚角在茶肆坐了很久。

    他想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想起他和上官浅之间的拉扯,试探,算计,和交锋时克制极狠的心意。

    想起当初自己执选了她做新娘,又亲手放了她,给了她想要的自由。

    又想起远徵的夫人临走时说的话:“她当是极努力地活着,将你们的女儿养育得很好,很健康。唯独她自己,沉疴难愈,心病难医。”

    “她临盆生产,无人在旁,当是熬过了一段极艰险的时光。世道之上,孤母幼女,总不会过得太如意。”

    “角公子,若能重逢,不如坦诚一些。人生区区数十年,不要徒留遗憾。”

    “别再做胆小鬼了。”

    宫尚角看着烈日下有些蔫的白杜鹃,恍然想着:这五年,我以为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山水人间。原来,她过得并不好吗?

    一句近情情怯,竟生生隔了五年。

    夏景常变,听风却雨。夜里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月桂树边最近的一户人家,夜中忽然开了门,素白身影在暮色街巷中分外明显。

    上官浅提着灯,烛火摇曳,明暗无辄。

    她快步走到月桂树下,小心检查着被雨水浸湿的杜鹃花。

    本就花期将尽的杜鹃,在这场雨下,凋落了许多。

    她微微叹息,尽力拨弄护持,忽而头上雨水不再滴落,她抬头,看到了一扇油纸伞面。

    她似有预感,有温热气息靠近。她缓缓起身回望。

    来人一身黑色锦袍,腰间还是那块玉佩。原本左肩绣着金色月桂之处,却换成了白色杜鹃,猝不及防闯入了上官浅的眼中。

    她从腰侧,到左肩,再到面容,如她画卷那样,一寸一寸仔细描绘着,最终望进了那双她难以忘怀的眉眼。

    男子的眼,极深邃,也极伤人。

    她嗫嚅着唇,未发一言,明明已经遮住了雨水,却还是有水滴不断滑过她的脸庞。

    宫尚角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脑中飞速闪过从前的回忆,分开的情绪,有赌气,有盘算,有解脱,有思念。

    她想,原来再次见到宫尚角的时候,她是说不出话的。否则那些委屈和眷恋就会喷涌而出,淹没她的理智。

    她该是清醒的。

    只有一直清醒,她才能保护自己。

    地上渐渐形成水滩,月亮晃晃悠悠荡在水中,破碎又圆满。

    那些眼中、心间曾不断抑制的爱;那些未曾开口的挽留和遗憾;那些五年来刻入肺腑的思念和钝痛,在这冲刷一切的暴雨中明晰起来,让宫尚角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他抬脚靠近了半步,气息越发急促,心中翻涌沸腾,最后只喑哑说出一句话:“下雨了,回家吧。”

    青苔绕满平院墙角,雨水侵蚀墙壁。

    一楼院落内,上官浅在煮水沏茶,宫尚角坐在她对面。

    她并未抬头,他亦不发一言。

    简朴雅致的堂内,只有上官浅手中茶具偶尔碰撞的清澈响声。

    宫尚角在伞下抬步靠近了她,于是她开口,留他喝一杯热茶。

    宫尚角看着上官浅分外平静的神色,殊不知她已然有些出神。

    上官浅想起午后饺子回来时暗暗压抑的兴奋,却支支吾吾不肯告诉她。又看着饺子一会低声絮絮说着她听不清的话,翻找着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和发间饰带不断照着镜子,她便隐隐有些猜想。

    于是她在院中坐着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夜色正浓,还是没能等到宫尚角推开那扇并未上锁的木门。

    这些年,每日期待,每日失落,而后平静且自嘲,已成为她的习惯。

    她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其间的平凡一天罢了。

    直至宫尚角为她撑了一把伞,她才敢回头看。

    他将伞递过来时,她才惊觉这不是梦。

    因他的手,也如她的一般寒冷。

    咕噜的沸水声唤回了上官浅的意识,她沉下心来,整理好心绪,从容斟了杯茶,放在宫尚角面前。

    一如既往不到眼底的笑,她开口:“宫二先生此番,是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带走吗?”

    宫尚角捻着杯口,无意识地轻打着圈儿。听到上官浅发问,默默抿了一口茶。

    他心中轻叹,从怀中掏出收得极妥帖的白玉瓷瓶,交给上官浅:“我来给你送药。”

    上官浅略有些凝滞地看着手中被塞入的白玉瓷瓶,上面还留有宫尚角的余温,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宫尚角说完第一句话,倒好像是放松了下来,舒缓开紧皱的眉,轻声说:“弟妹说,你的病有些棘手,所以。”他抬眼看向面前苍白的女子,比起五年前,上官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宫尚角眼中闪过痛惜。

    “所以,我担心你,来给你送药。”

    “这药是弟妹炼制,能护住你心脉,保你十年安然无恙。你既不愿回宫门,以后远徵他们会时常来为你探脉诊治,你,会没事的。”

    宫尚角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不过最让上官浅震动的,是他坦诚明白地告诉她,他担心她,于是他来了。

    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因担心她而来。

    良久,上官浅放下瓷瓶,无声地笑了:“五年前,宫二先生已经抛弃我了,如今又来对我关切有加,倒叫我觉得甚是匪夷所思。”

    “难道,”上官浅勾着唇,似笑非笑:“难道宫二先生觉得自己五年前做错了吗?”

    宫尚角安静地看着支起满身刺的上官浅,并不恼怒:“为了宫门,为了亲族,我并不后悔。”

    他看着上官浅一点一点冷下去的眼睛,接着说:“我也不后悔,当初密道之外,我让你走了。”

    “我放你走,以为你便海阔天空,过着自己渴求的恣意日子。我以为,那是成全。”

    “我唯一后悔的是,”宫尚角的声音中带着怜惜:“我来晚了,磋磨了你许多岁月,让你受了许多苦。”

    “如今宫门安定,点竹已灭,孤山仇了。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上官浅失神看着木窗外的院子,想着宫尚角离开时对她说的话。

    夏时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惟留满地濡湿,夜色澄如水,月来洗俗。

    …………

    随后,宫尚角真的就在上官浅屋舍隔壁买了座小院落,住了下来。

    饺子每日都来找爹爹,或是聊天种花,或是读书写字,一待便是整日。

    上官浅未曾来过,只每日晚膳时都等着饺子准点回家用饭。

    今日是宫尚角到桂花巷的第十日,破天荒的,饺子走了之后又返了回来,说是娘亲让他一并去吃饭。

    宫尚角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自抑的开心。他回屋拿出了金复不久前交给他的包裹,牵着饺子向上官浅屋子走去。

    看见他到了,上官浅神色淡淡,只说是粗茶淡饭,让宫尚角随意吃些便好。

    只有饺子在他耳边偷偷说着:“娘亲今日一早就去买菜了,和往日吃的根本不一样。”

    宫尚角抿嘴低笑,他知道,因为这些菜式大多是五年前上官浅曾做过的,他也曾说过爱吃。

    晚膳后,木门打开,可看见门外参天月桂。

    几人于院中闲坐,三杯两盏淡酒,赏一方夏夜风光。

    宫尚角将带来的包裹递给上官浅:“自你说起,你是孤山派遗孤,我便派人去搜寻当年孤山派遗物。找了许久,找回了这些。”

    上官浅的清淡笑意凝于唇畔,有些不可置信般看了宫尚角一眼,指尖微抖地揭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方黑木匣子,打开一看,有一铁制刻着繁复崇山花纹的令牌,上书“孤山”二字;一根断裂的青竹玉簪,断口处被小心贴合,银丝固定,那是她娘亲的惯常用物。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手书,她一眼识得,那是她父亲笔迹。

    她轻轻抚摸着这些物什,恍惚间想起自己还是孤山派大小姐时候,父慈母怜,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过眼年华,孤光自照,几度春秋,她终究不再是幼年被娇养长大的小姐了。

    她成了无锋的魅。

    成了心计诡诈,满手沾血的刺客。

    饺子看着娘亲倏然起身离座,走去了门外,身子倚靠着门微微颤抖,拉住想要追过去的宫尚角:“爹爹,娘亲怎么了?”

    宫尚角俯身摸了摸女儿的头:“爹爹没来的时候,饺子思念爹爹吗?”

    饺子乖巧点头:“每日每日,都很想念。”

    宫尚角温柔地笑了:“你娘亲现在,也是在思念她的父亲母亲。很想念很想念。”

    宫尚角让女儿安生等在院内,他快步走向上官浅,轻扶住她的肩头,从怀里拿出那方墨色丝帕,为她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珠。

    “找回这些原本是为了哄你高兴,如今倒惹得你掉泪,”他低头看着眼角通红的上官浅,叹息一声:“是我的错。”

    上官浅哭得抽噎不止,却还暗自压抑着。

    宫尚角环住她的背,将她完完全全地搂入怀中,手掌之下,是上官浅绸缎般的长发。

    他带着诱哄的语气:“想哭便哭吧,痛快哭一场。总归我在这里,你不必怕,不必忍。”

    上官浅如同受伤的猫儿一般,紧紧扣住宫尚角的腰,埋在他心口呜咽。

    青瓦长巷,夜色微凉。

    这好像是他们俩彼此都清醒时,第一次相拥。

    不多时,宫尚角察觉到怀中温热身躯慢慢平静了下来,他依然轻拍着上官浅的背,听到她细哑着声音说:“多谢,宫二先生。”

    宫尚角手一顿,“嗯”了一声。

    上官浅又说:“五年前,是我把你武功会短暂消失的具体日子告诉的无锋。”

    “嗯,我知道。”

    宫尚角轻揉着指尖一绺发丝:“你若放不下五年前,便不会为孩子取名饺子,又绣那月桂丝帕。我若执着五年前,便不会快马而来。”

    “你算计过我,我也骗过你。谁都不无辜。如今我怀中的,只是孤山上官浅。”

    “其实我晓得的,你特地喊我一同用饭,无非是记得今日是我蚀心之月发作的日子。你担心我功力全失会有危险。”

    “你既心里有我,我便坦诚相告。”

    上官浅松开手,后退了半步,与宫尚角拉开些距离:“是远徵弟弟的夫人路遇这里,和我说了一些我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宫尚角喟叹:“你喊远徵为弟弟,却喊我宫二先生。”

    “不过,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必通过别人,我就在这,你问,我便答。”

    上官浅有些不习惯今晚过于直白的宫尚角,他们之间从前都是试探的,猜忌的,犹疑不定的。而不是今时今日,剖白心意地对话。

    她薄红了脸:“区区自酿,竟也能让宫二先生醉后乱言。”

    宫尚角的面容掩在灯火昏暗中,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也温柔得惊人。

    上官浅听到了他语带笑意:“村酒醉人,何须绿蚁。”

    “更何况,酒月皆在杯中,你在我怀中。”

    …………

    入秋那日,辰溪镇按俗,开设了为期五日的祝秋集市。

    一早,宫尚角便在上官浅门外等着。

    白杜鹃花期尽,已然凋落。月桂应节,暗紫色果珠挂在黄绿色花苞上。

    除了徵宫那株宫远徵用特殊培壤和药物保持着常开不败的茉莉,其他植物都要遵循四季花时,或开或落。

    宫远徵也曾提出要为角宫的白杜鹃种得四季绽放,被他拒绝了。

    上官浅走后,每年的花开花落,都是他用来计算时间的方式。

    五次花开,五次花败。

    他想,下一次花开,终于不再是他孤身独赏了。

    “吱呀”一声,身后门开了。

    上官浅牵着饺子的手走了出来。

    饺子一看到宫尚角,小跑着冲进了宫尚角的怀里,要宫尚角抱着她逛市集。

    上官浅无奈,伸手欲抱她下来,宫尚角宠溺笑着说无妨,三人走向镇上市集。

    一路上饺子叽叽喳喳说着些不搭前言的话,宫尚角和上官浅间或回答着,倒也称得上温馨和睦。

    镇上市集杂多,炊烟漫漫。古朴平院外鳞次栉比摆着各式摊子,多是些折扇,竹编,脂粉首饰。行脚货郎沿街叫卖,青石板路上喧嚣不已,人群熙攘,一派烟火气。

    上官浅从前不怎么来市集,她不大爱热闹。

    人流如织,过去她总是一个人。

    今日是饺子非要出门,她不想拂了女儿的愿。

    她走在宫尚角身侧,看着宫尚角予索予求,饺子说什么好看,他就买什么,一副溺爱的慈父模样。

    上官浅忽而有些眼热,想起自己幼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偏爱。

    她入神想着,未察觉身侧有急行路人跑来,不慎撞了她的右肩,她被撞得脚步一扭,将将要跌倒。

    一旁宫尚角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圈进了怀中,神色关切地询问:“撞到哪了?有否受伤?”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宫尚角的手却没有松开,只一路蜿蜒向下,捉住了她的手心。

    就这样,宫尚角一手抱着饺子,依然好脾气地满足女儿所有的疑问与好奇,一手稳稳地牵着她,一步一步,护着她在人群中行走。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上官浅的心渐渐安放下来,她不必再自己独自行走于街上,独自应对着各种意外,她可以学着依赖。

    而依赖宫尚角,于她而言,无异是再次沉沦的起始。

    一路逛到正午,饺子嚷着饿了,他们便选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酒楼,刚巧赶上了最后一张空桌。

    刚点完菜,宫尚角就被饺子拉去买芋头糕,据说是镇上最好吃的芋头糕,由一对老夫妻偶尔出来叫卖,难遇得很。

    是以饺子眼睛刚瞟到,便急急拉着宫尚角下楼,生怕错过。

    宫尚角临走时回身轻握了下上官浅的手,让她当心些,自己很快回来。

    上官浅失笑,她觉得宫尚角似乎是留在世俗小镇里太久了,都快忘了彼此是谁了。

    仿若寻常人家的夫妻,丈夫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娇弱的妻子一般。

    她已不在江湖,避世于城,江湖意外她遇不到。然而,凡俗人间,家长里短,总有些旁得人,过于热情关心她这桂花巷里普通绣娘的生活。

    张婶是镇上有名的媒婆,她刚搬来时,便登门了解过她的情况。

    只她一口咬定已嫁人,夫君在世,不日便归,才堪堪放弃。

    如今宫尚角才到,张媒婆还并不知晓,几年过去不见归人,她便当上官浅是诓她的,于是跟上官浅较上了劲。

    平日上官浅不出门还好,遇不到。今日酒楼客满,又偏偏拼上了桌。

    宫尚角带着饺子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张媒婆坐在上官浅身侧唾沫横飞说着什么,上官浅一脸无奈看似乖顺地听着。

    可宫尚角知道,她是在隐忍着不耐烦。

    他松开手,任由饺子先跑回到母亲身旁,他才走近,就听到张媒婆说着什么员外娶续弦的话,他脸色一沉,径直坐在上官浅身侧,就连饺子都被他挪在了一旁。

    他抬手为上官浅添茶,状若无意问道:“娘子,这位是?”

    比上官浅反应更快的是张媒婆。

    她眼睛滴溜一转,上下仔细打量着宫尚角,再看了看饺子对他亲昵的样子,和上官浅并未出口反驳这一声娘子,她心里便有了数。

    只是就算做不成红绳官,她却还是多说了两句:“我不知郎君已经归家,还当上官娘子是哄骗我来着,是老身的不是。那员外我回绝掉即可。只不过,”她话锋一转,是冲宫尚角来的。

    “上官娘子搬来已然四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郎君,想必郎君不日前才回来。老身是不懂什么宏图大业,男儿志向。但放任自己有孕的妻子孤身于世,不闻不问许久,便不是君子所为。老身只是看不过眼,多说两句,还望郎君海涵。”

    说完端起一杯茶,当作心直口快的赔罪,喝完也不再吃饭,就走了。

    宫尚角皱眉,想着她刚说的话。

    上官浅以为他生气了,便开口解释到:“我刚来的时候,身上银钱不足,是张婶帮我租的院子。生产时,气血两虚险些难产,也是张婶深夜帮我请的大夫。我做绣娘,也是她帮我找的安身立命的活计。”她喝了口茶:“所以,宫二先生,不要责怪她失礼。她虽则过于热情一些,却是个好人。”

    “我没有怪她。”宫尚角开口,夹着一块刚上的糖醋鱼于她碗中,声音低沉,夹杂着些失落:“她说得对。是我来晚,让你受了许多苦。”

    那一顿丰盛午膳,大抵只有饺子吃了个畅快。

    是夜,有人到张家府上送出百两金,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侍卫还转达了主子的话:“诚谢张家婶娘对我妻子看顾之恩,只我与娘子并无和离打算,望婶娘转告众人。”

    天地盛意,山水终逢。

    随后日头渐短,秋意渐浓。

    饺子今日拉着宫尚角上街买吃食,明日拉着他去购置新衣。逢人便介绍说是自己爹爹回家了,宫尚角始终是欣然温和的良父模样。

    上官浅时常开着门,看着他带着饺子在树下或嬉闹或练武,并不阻拦。

    转眼已到中秋。

    桂花巷的葱茏月桂树上,从前一日起便有无数红绸带扔了上去。

    人们总是喜欢在特定时节里,托付神明许愿,求财权,求姻缘,求平安。

    殊不知,比起苦求,珍惜才是第一要义。

    比之前更早的清晨,宫尚角出了门,刚走几步就看到了挂满红绸的月桂,他想了想,随即转身回屋里,也写了一条。

    宫尚角将它挂在最高处,眼见它迎风摇啊摇,这才满意离开。

    辰时,上官浅打开了门,一直等到未时,仍不见宫尚角来。

    遍寻周遭都没见到爹爹的饺子很失落,吃过午饭就蔫蔫地睡着了。

    上官浅一直等在院中,等了许久,终究没忍住,推开了隔壁的屋门。

    宫尚角也没有锁门,她轻轻一推,就开了。

    入目简朴素净,宫尚角并无整修多处,仍是乡野里最寻常的屋舍。

    只不过卧房书案上,小心合着一幅画卷,边角也有些泛黄,像是有些年头。

    上官浅没忍住好奇,轻轻展开了画,随即怔愣当场。

    这幅画像她记得,是她当年刚入宫门择选新娘时,宫门的画师为她所画。她还曾夸赞过,画得活灵活现。

    她以为那幅画像早就被束之高阁,或是宫门生变后便被毁去了,不想竟好端端的被收在了宫尚角这里,看起来打理得极为细致。

    离开宫尚角院落时,她轻轻带上了门,转身便看到满目红绸挂在月桂树上不高处,她这几年也看过几回,没多想,向前走了两步。忽觉有些奇怪,又抬头仔细看了看。

    普通百姓不会武功,至多挂到下围枝桠上,便已经是很了不得。今日那月桂树顶嚣张飘摇的一根红绸,是哪来的?

    她下意识想到了宫尚角,又觉得宫尚角不是会求神拜佛之人,犹豫之间,还是飞掠上树,取下了绸带。

    绸带系得极牢固,她费了些时间才拿下来。

    展开一看,熟悉字迹映入眼帘。

    她从前还在角宫时,曾于墨池内,常伴宫尚角左右伺候笔墨,对他的字迹分外了解。

    红绸似血,此生不换。上面笔锋冷然,她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宫尚角书写时的眉眼。

    “墨池深深,我心浅浅。墙头马上,与子同归。”

    那日是中秋,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上官浅坐在院内,点着烛火,耐心地等着。

    饺子依偎在她身侧,问她:“娘亲,你说爹爹去哪了?会回来吗?”

    上官浅摸摸女儿的头,笃定道:“你爹爹会回来的。饺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晚饭?”

    饺子摇摇头:“我想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几近戌时,天将暗未暗。

    夜色降临之前,上官浅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放下孩子,提着裙摆一路向外小跑而去,在门边遇到了同样飞奔而来的宫尚角。

    宫尚角像是行了极远的路,风尘加身。尚未来得及说话,上官浅便扑了个满怀,他下意识反搂住她,缓着气问道:“怎么了?”

    上官浅扬着头,搭在他肩上,望着天边的圆月,一点一点地抚平他背后的尘霜,带着轻微的哭腔:“你去哪儿了?”

    宫尚角松了眉头:“我一早去集市想买芋头糕,饺子说你极是爱吃。可今日我等了许久,那对老夫妻都没来,于是我只好一路打听到远郊乡下,才寻到人买了回来。镇上没有快马,脚程终是慢了些。”

    话毕,宫尚角扶稳上官浅,拿出一路放在怀中护着的糕点:“紧赶慢赶,还是有些凉了。”

    上官浅心中思绪翻腾,接过糕点:“只一炉点心而已,何必如此费神。日后看到了再买便是。”

    宫尚角摇摇头:“不费神。今日你生辰,想让你吃些喜欢的东西。”

    他看着上官浅,迎着她略有些错愕的目光:“那年你从地牢出来后,我便查了所有孤山派的资料,知道你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说来惭愧,这竟是你我同庆的第一个生辰。”

    宫尚角牵着上官浅走到院内桌旁,让她安坐。又轻揉了下有些犯困的饺子,哄她吃了些饭菜,便让她去梳洗睡觉了。

    院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宫尚角和上官浅二人。

    宫尚角给上官浅倒了杯酒,也给自己斟满了,闻着风中送来的月桂香气,轻轻开了口:“原本我出宫门寻你,是想带你一起回去。可真当我再次见到你,我便想着,去哪儿都好吧,只要你开心,哪里都好。”

    “你若想要自由,畅游四海,我便与你同去。”

    “若你想安住乡野,或者回孤山,我便与你同归。”

    他低头拿出玉佩,上官浅静静看着,这玉佩与当年略有些不同。

    宫尚角不知何时在玉佩上缀着两颗红豆。

    他说,这是相思。

    宫尚角将玉佩放到上官浅手中,缓缓包裹住她的手心,神色极认真,认真中带着些许羞赧:“这是我自小佩戴的玉佩,我想以此,作为聘礼。”

    “宫门宫尚角求娶孤山上官浅。愿如此玉,澄澈无暇,两不相疑。”

    上官浅眼圈泛红,泪水无声滑落:“你若和我走了,那宫门呢?”

    “宫门里是亲人,你和孩子也是我的亲人。五年前一战之后,江湖风波止,各派休养生息,几十年内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且子羽和远徵都已成长,可以独当一面。”

    “而你和孩子只有我。”

    宫尚角低头用脸碰了碰上官浅有些发凉的手心:“五年前,你不仅穿走了我送你的衣裙,还带走了角宫棋盘里的一颗白玉棋子,让我日后独自下棋时,日日是不解局,日日记得你。”

    说来似是觉得好笑:“不知上官大小姐,能否还我这颗棋子,再赔我一个妻子。”

    上官浅垂下眉眼,拿出藏在袖中的红绸,缠在了玉佩之上。

    “聘礼便要这个,足够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惟有今宵,长愿相随。

    这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年。

    不久之后,上官浅做完了之前欠下的绣品,和张婶告了别,便带着饺子与宫尚角一起乘船回宫门。

    她曾想过一直隐居在偏远乡野,也曾想过回到孤山了却余生。直到她再次见到了宫尚角。

    她以为从前她逃出宫门是奔向了渴求许久的自由,直到自己过了这五年才发觉,心被禁锢住,画地为牢之人,在哪里都一样。

    若不是偶遇这棵参天月桂,或许她也不会留在辰溪镇,遇上远徵的夫人,也就不会再遇见宫尚角。

    一个愿意全心信任她保护她的宫尚角。

    一切因果,兜转起始,还是回到了原地。

    不,是一次分别后的双向回头,抓住了命运中存在的那一丝可能,一丝温柔。

    不再是宫门与无锋,或是孤山。

    只是宫尚角与上官浅的重逢,和一场新的开始。

    她站在船头,前方远山如昨,慨叹此生。身后有人为她在这场水上风雾中披上外衫,轻搂住了她。

    船尾传来女儿不住地笑声,她于此间回头,看到饺子倚靠在船侧,试图伸手抓鱼。

    她失笑,问宫尚角:“饺子快五岁了,要入宫门书院,总不能以饺子这个名字上学。我没取大名,留给你来取。”

    宫尚角沉吟,问她:“昭字如何?上官昭。”

    上官浅瞪圆眼睛:“上官昭?不该是宫昭角吗?”

    宫尚角抚了抚上官浅被风吹乱的发丝,她头上银扣青竹玉簪在柔和光芒下熠熠生辉。

    “你拼尽全力生的女儿,和你姓又何妨。宫门那边自是有我。”

    上官浅想了想,还是说:“可我不想让她在宫门生活时,觉得自己与其他宫门人是不同的。”

    “那不如,让她自己决定。”

    上官浅点头,招来饺子,和她说明此事。

    饺子爽朗一笑,浑不在意:“那便两个都要。在宫门,我是宫昭角,日后学成入江湖,我便是上官昭。”

    随后又接着去开心捞鱼。

    宫尚角看着女儿如此喜欢捞鱼,对着怀中上官浅说到:“昭儿喜欢吃鱼,我记得远徵弟弟药田里有方池塘,自小便养着许多灵鱼。回宫门后可以带昭儿去抓一条尝尝。”

    上官浅想着待宫远徵发现自己宝贝池塘沦为孩童玩乐的地方,那别扭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禁笑了,拉了拉宫尚角的衣襟,轻声说道:“夫君,浅浅也爱吃鱼。”

    宫尚角闻言,知上官浅是故意逗趣,无奈勾起嘴角:“好,我们一起去。”

    说完搂着心爱的妻子,看向分流辟波的水面,想起他们重逢的第一夜。

    细雨朦胧,碎津生烟。他抬头望天,分明看到了一场圆满。

    从前他在生与疑中清醒沉沦,纠结那不曾直言的爱恨。

    如今唯有拥紧的爱与责任,最为相宜处,执手共良时。

    “明月迢迢,我心昭昭。”那一夜他便想好。

    原来爱,能让离人回眸,君子折腰。

    乘舟随风,满目青山。

    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心安处,即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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