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身在情长在

    用过饭也休息过后,几人又聚在一起,程仁清看着帅家默已是好些了的神色,才斟酌着开口,讲着他如今所知的一切,解释着陆嫣然的假死,也说着她如今是在做什么,又在走怎样的一条路。家默在听见嫣然是为父报仇时,瞪圆了眼睛,双眉紧紧蹙起,难再舒展,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娘子背负了那么多,又隐瞒了他那么多。

    嫣然曾问过他,问他掀起丝绢税是不是有着为父母报仇的缘故,她为他心疼,也为他难受,不想他一个人扛着,便问了出来,说他与她是夫妻,他有什么都可以同她说,她会一直陪着他。

    可如今再想起昔日监牢里的那番话,他感觉心都要碎了……原来娘子是背负了那么多沉重的一个人,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又该有多痛呢……

    “其实嫣然她当初走的时候要做什么事我是知道的,我也答应了她先替她瞒着你,可我要是知道……知道她把自己弄的这么危险……还有了身孕,我……”

    碧玉想说她要是知道这些她会拦住嫣然的,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陆伯父的去世对嫣然有多重要,她也知道自己一定是拦不住嫣然的。

    碧玉这般说着也看着家默,关注着他的神色,她内心对此自是愧疚的。

    家默低着头,旁人倒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放在桌上紧紧互抠着的手指。

    宝玉得知了嫣然还活着的消息,也是高兴不已,如今却这份兴奋开心却又慢慢消退,转由担心替代,不禁开口,“那……那嫣然的身孕现在……还好吗?那可是老帅……”

    宝玉话还没说完就被碧玉轻轻拧了一下,也不再开口,只是担心地看向家默,他的指甲已然是快要嵌入皮肉了。

    程仁清倒了杯茶,水流的声音在这片安静中稍显突兀,程仁清倒完后就将热茶推至了帅家默面前,希望以此解救他的十指。

    “我现在知道她平安就好了,至于身孕……”家默还是开口了,于子女亲缘他也是期望的,他父母早逝,身边再无血亲,知晓嫣然怀孕,若在平时,他一定万分开心,她有了他的骨肉,他的血脉在这玄妙的亲缘中得以延续,他将成为一个父亲,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可如今……

    “现在,我只担心嫣然。”这个孩子,来得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他也害怕,害怕嫣然会因此受到伤害,害怕这个孩子……成为她的牵绊,就像他一样……

    “可是……”家默的端起了那杯热茶,双手握着,水汽扑腾着上来,氲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只是这个孩子的存在……是一切……或许还有更多……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他心里总有些隐隐约约的话语,可那些话语他并不想去深究。

    他害怕他不想去深究的那些,指向那个最恶劣的可能……虽然,只是一个可能。

    那是他最害怕,也最担忧的事。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心都不免一紧,程仁清却不曾如那对姐弟一般将情绪都显露在面上,依旧维持着常态的冷静,分析着,也安慰着帅家默。

    “血缘是人生在世最难以割舍的,父母,子女,你娘子如今,是两者都沾着,她要替父报仇,这条路,她连自己都可以陷于危险境地,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很久,先不告诉你,或许也是不想让你同她一般纠结吧,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她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毕竟你,也是有丝绢案在身的。”

    “我能明白,可是,可是……”家默早抬起了头,看着程仁清,他的眼睛里此刻有着异样的光亮,激动,不解,难舍,心痛等情绪都在那汪清泉般的眸子里汇集,又因着本有的清澈,看起来是那般可怜。

    他的“可是”说了很久,也顿了很久,堵在咽喉间,恍若失语一般,一同被堵住的,还有许多想要说的话,这些被堵在喉间,埋在胸腔与心底的话语里,若说没有埋怨与生气,他自己也是不信的,可他也知道那些话语和情绪应该是占少数的,最后那些被堵住埋住的千言万语,流出喉间的,只有一句。

    “我是可以被割舍的吗?”

    他那双清澈又可怜的眼睛里,在这一刻含了太多情感,许是刚刚的热气氤氲还未散,让他的眼睛已然染了红。

    宝玉伸出手去碰兄弟的胳膊,“老帅……”碧玉也说,“没事,姐写信到扬州那边替你问问嫣然的情况,”碧玉和宝玉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突然高起来的声音打断。

    是家默,“我是可以被割舍的吗?不只是孩子,为什么?她就什么都没和我说,什么都不告诉我全自己一个人扛?”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我明白了她那些在我面前,不曾言明,极力掩饰的眼泪和悲伤……”

    他二十年来的内敛,情绪的迟钝,在此刻都没有了,只有红着眼不解的质问,“我们不是至亲夫妻吗?”问完,他却又紧跟着些自嘲般的笑,“虽然连一年,半年也没有……我还是个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呆子相公……”

    家默笑着,眼泪也随着话语一滴滴地流下来,“她怀着孕,被鹿飞龙劫持,从揽溪连夜冒着雨跑到同阳,是为了救我,是担心我。怀着孕,被陆睿然抓走,被灌药被刺伤还落了水,说是假死,是不想牵连我,我能明白她要做的事,她要走的路样样艰险……”

    “可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和她……是至亲夫妻啊……对于她,我现在却连半点丈夫的责任也尽不到……”

    “如果不是收到了信,知道她还活着……我……”家默向后仰着,抑制着起伏的胸膛,连饮茶都像在饮酒,他尽力地平复着呼吸,看向程仁清,“你读书多,你比我聪明,你告诉我,情是不是教人生死相许?相濡以沫是不是叫人携手与共?我不明白的,你告诉我,告诉我,”他用手指着自己,“我是可以被割舍的吗?”又用手指向他现在正作痛的心口,“这里,还有这里,这里也可以被割舍吗?”

    程仁清被帅家默这般看着也问着,双眼瞪大,最后看着那流下的眼泪,摇头,“不是。”他又倒了一杯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将茶递给帅家默,也继续着未尽的话语,“可世间总有太多的不得已,总有一些是不舍弃不行的,比如丰姑娘,为了弟弟和家业舍弃自己的青春年华,比如我,为了那八斗米折下了读书人的傲骨腰肢,现在才一点一点地捡起来。”

    “可我们舍弃的这些,或者说我们舍弃这些的理由,想来都比不上你娘子一半的痛苦和艰难。”

    “不如丰姑娘你来告诉他,这些年,一介柔弱孤女,是如何在觊觎自己,霸占自己家财的仇人眼下,咬着牙混着血泪敲碎傲骨活下来的!”

    碧玉的眼睛早也红了,她也流着眼泪,去碰家默的胳膊,“七年,整整七年,嫣然十二岁那年亲眼看着自己的爹葬在火场里变成一具焦骨,连出殡送葬,都被宋玉柔关在后院里不许她出来,等我找机会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手上全是血,拍门窗拍的,那血也染红了窗纸。”

    “一开门,她就疯了一样往外跑,被我和爹拦住了,又哭又踢,发出的声音嘶哑,连血都要带出来。最后也只能跪在地上,哭声凄厉又瘆人。”

    “宋玉柔不许我和我爹带走嫣然,当着我们的面给她上家法,一棍子一棍子打下去叫她跪着,不许她站起来。嫣然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打在背上,腿上,站不住,也不要跪在她面前。”

    “我都不敢去想后来的七年里她怎么学会,怎么甘心跪下去的,还叫那个毒妇母亲……”

    “我每次去看嫣然,每次她都带伤,她安慰我最多的话,就是她笑着说自己现在还有一条命在,就已经很好了,还叫我不要哭。”

    “当初想着她十五岁之后嫁人吧,能嫁人离开陆府就好了,可是宋玉柔存心把她留到了快二十岁,心里不过是谋算着把嫣然卖了给那陆睿然铺路。”

    “所幸现在那毒妇遭了报应,她养出那样一个禽兽儿子,她族人收到消息后就把她押回去了,还说会清理门户将她沉塘,报应!”

    “我现在才知道陆睿然对嫣然是什么心思,也才想明白了前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反常,我一碰她,她就害怕地缩起来躲着我,脸是肿的,头发也散着……很长一段时间,我去看嫣然,碰到了她,她都是这样缩着躲着,我都不敢想她遇见了什么……”

    程仁清听及此,又想起当日去救陆嫣然时的所见,愤而骂到,“禽兽!”

    家默的眼泪就没有干过,他看着那桌上的茶杯,视线也不曾移开,他的心一直在抽痛,碧玉姐的每一句话都是插在他心口的刀子,她所经历的,他从来都是心疼的,恨不能以身代之。如今也是自责的,他怨她,也是出于这种深入骨髓的心痛心疼和无力无奈的自责自怨,他真的很想替她承受。

    “我都知道,我只是心疼她,只是不想被她推开,让她一个人扛着……”

    “她现在要去京城提告,依照你刚刚讲的,她就算去了通政司,被受理了案子,也还是要下狱,说不定还因为越级诉讼的缘故,被笞责,还有可能被范渊在朝中的关系发现……”

    “她说不想牵连我,可这算什么牵连?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心甘情愿被她牵连?现在我又怎么能放心?现在我又能为她做什么?你说我不能去找嫣然,因为她如今在仁华,在揽溪,都已经是死人的身份了,我能做的,是该发丧发丧,该守灵守灵,出殡送葬,把她的假死敲定,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全,因为范渊他们不会怀疑一个死人。我如果去找她,她就会被盯上。”

    “从来都是这样,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帮不上她……”

    “说是至多两个月就可以回来,可要是……要是……”他眼里的光于此刻一点一点地散去,他不愿去想那些极坏的可能,可他却无法抑制这种猜想,如同无法抑制他心痛到流血的心脏,无法抑制蔓延的思念一样……

    “要是嫣然回不来呢……得而复失,再失去她一次……我又要,如何承受呢?”

    宝玉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上前握住兄弟的胳膊,“老帅!你一定要挺住!你不能这么想,嫣然她一定能回来的……呜呜呜……”

    碧玉也抹了抹眼泪,她如今才知道嫣然当初走的时候同她说的话是些什么意思,这些话嫣然说出来的时候,也一定很疼吧。

    “嫣然她当时说,所有这些,她都会一人承担,她说自己亏欠了太多人,拜托我多照顾你,她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事,这样她在你心里就还是简简单单的。”

    “她也在自怨,和你一样,她嫁给你,真的很开心幸福,自从陆伯父死后,我再没见过那样的她,在你面前,她就像回到了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还是那么的肆意,连笑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为了安慰,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可她那天和我说,觉得亏欠你,说你娶了她就像娶了个天大的麻烦,又因为丝绢案,说她自己利用了你,她也在害怕,更在自责。”

    “害怕你知道一切,她说如果你知道了……”

    “她很傻地和我说,你要是想跟她和离,也是可以的。”

    家默听见了“和离”两个字,忽而聚了目光,整个人如遭重击一般,顿生恍惚之感,“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自责?还要跟我和离……”

    程仁清当即扶住了帅家默,又看向丰碧玉,“他娘子走的时候不是还给你留东西了吗,准确来说,是留给我,还叫我去万成找任意……拿出来看看,说不定里面还能有什么消息。万成,关任意什么事?”

    宝玉一听万成就激动地拍了拍,结果拍到了家默的胳膊,红着眼抱歉地看向家默,又问,“老帅,会不会和《丝绢全书》有关?”

    此时碧玉已将匣子拿出放至程仁清面前,程仁清看着那匣子,又看向帅家默和丰宝玉,“会不会的,得打开才知道。”

    家默此刻也分出心神去看,想知道嫣然留下了什么,这又与《丝绢全书》有没有关系。

    “一根檀木簪子?还有两封信……这信是写给,”“昔日吏部主事,如今的奉兴巡抚,右副都御史李世达?!”

    程仁清为这信惊讶,尤其是摆在上面的那封信明显有了年头,而且其上写明寄信人是已然故去的陆嵩亭陆大人。

    碧玉看见了那簪子,就说,“这是嫣然爹娘留给她的簪子,是一对来着,现在……”家默补上了碧玉的话,“一支在我这里,另一支就是这匣子里的。”

    “想来这簪子是做陆大人的信物用。倒是这信,一封是陆大人写的,已然有了年头,一封是陆嫣然新写的,这收信人的官职也变了……只怕其中有隐情。”

    程仁清索性将那封旧信打开,待其看见书信内容时,读了寥寥几行便瞳孔放大,又看向帅家默。

    家默皱眉不解,“怎么了?”

    程仁清将信置于卓案中间,宝玉和碧玉都凑上来看着,家默自然也看见了那书信上的内容,他的视线便难以再移开,任凭三人的视线落在其身上,其中包含的情感,他也不想深究……

    良久,他不知该说什么,许多话在喉间滚了滚,最后,只有一句,“原来,她都知道啊……”

    关于他的一切,《丝绢全书》,当年他的遭遇,他父母的案子,包括,杀害了他父母的凶手……

    只是,也没有告诉他……又没有告诉他……

    所以……

    “所以,这就是利用吗……”

    那么……那个他害怕但是他不想去深究的可能,那个最恶劣的可能……

    一个,她并没有那么爱他,或者说是并不爱他的可能……是他最害怕,也最担忧的事……

    “那么……是假的吗?一开始,她落水……又嫁给我……是假的吗……是为了……”

    他说不出来,最后,只有一句,“不是的吧?”

    不是的吧,怎么可能呢?

    利用也好,他不在意,这起码说明他对她还有用,他心甘情愿被利用。

    可是那些隐瞒欺骗,那些心底的自卑,渐渐都浮出了水面……他忍不住被这些所浮出水面的一切蒙住双眼,忍不住自虐般的想……

    他只觉快要窒息,眼泪早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切,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也渐渐听不见耳边三人的焦急呼唤,取而代之的是烈火,是梦里她陌生的双眼,又是她在他眼前,令他万箭穿心的落水……最后,是冲破尘封渐渐清晰完整的旧忆……

    他像被扔进了湖水里,心却在被烈焰炙烤……

    眼神一瞬清明,带着经年的委屈哽咽,开口:

    “我都想起来了……”

    闭眼倒下后,彻底没入水底,将自己沉溺……

    心也在那一瞬清明……是娘子的眼泪,滴在他心里那面阴暗而又生了尘灰的镜子上,涤清了他的蒙昧愚蠢……

    她怎么会不爱他呢?

    明明,她也在自卑……也在如他一般,痛入骨髓啊……

    他不会放手,也不许她放手。

    他和她,是不可以分开的。

    分开了,破碎又相似的两个灵魂,要如何求一个圆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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