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哗，午间日头渐大，长棚里，那些个终日在此地讨生活的脚夫汉子们打着赤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吃茶饮酒，或午休闲聊。
只一人戴着个斗笠，身上衣服齐整又干净，带着一身皂角的草木清新气，站桩一样站在那篷前，与他们格格不入。
“哎!我说你这汉子怎么也不进来？就直挺挺地杵在那儿，见你也不像那达官贵人，怎的，嗝——”说话的那人醉醺醺的，“嫌弃我们兄弟？嗝——”他说着说着就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前去拉扯棚前的人，又被身边同伴给拽了回来。
棚前那人倒也不恼，不止不恼还可以称的上是有礼地回答了那挑事醉汉的问题：“没有嫌弃你们的意思，我只是在这里等人。”说罢，就又将头转了过去，只不错眼地盯着那来来往往的船只和行人，不去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
“那人是个呆子，来这里才几天，人还行，平时也会给兄弟们帮帮忙，他干活不要钱，就要个水和盆这些没什么用的洗漱物什，讲究的很。”
“讲究？讲究人还来这里？”
“也有人问过他，他就说什么想干干净净地见他娘子……左不过是些呆话。”
另一位吃茶的汉子也加入了这闲聊：“那人看起来模样倒是白白净净的，偏脑子不太灵光……往那儿一站，就能站好几个时辰都不动身，直能从这白天站到晚上，都站了好几天了。”
“唉，你看他动了!动了!”
只见棚前那人微抬斗笠，又几步并做一步地飞快向前跑了一段距离，却又不再动作，只呆呆地停在原地，那背影竟还有几分落寞之态……
站在棚前的那人自是已来了京城几日的帅家默，他随着商船上岸的时候，本还在担心他于娘子之后入京会难寻见她踪迹，却不曾想竟是自己先入的京。
周家大嫂打听过了，这里不曾有曹帆船只入京的记录，想来是娘子他们路途中耽搁了几日，见他眉头难展，还出言宽慰。
只是他如何能放下心来……一颗心全似被炙烤着，总是难安。在船上时还好些，他只盼着快些入京好去找嫣然，双脚一踏上这地面就恨不得如同插了羽箭一般立时进城去打听关于娘子的消息。
可他得知嫣然晚于他入京，原本还因着速将到来的重逢而炙热狂跳的一颗心脏登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那水又渐渐涨泛为潮，带来一波又一波不可停歇、难以遏止的愁绪，一下又一下地冲刷着他那一颗心脏。
他不由得开始担忧，也开始胡思乱想，他总是皱着眉头，也总忍不住猜测着娘子在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知她如今可还安好……
毕竟娘子这段时间所经历的那些比他经历了的还要凶险十倍不止。
故而当那抹纤细身影再度映于他眸中，且他能确定这并非梦境时，他的眼里现出了水雾朦胧。
他的唇边起了弧度，原本木讷无澜的一张脸也有如微风拂过水面一般，一霎柔软。明明他的情绪感知向来是如山石厚重般迟钝内敛，可当遇见她时，他那些所有的词不达意不知所云一瞬便都消散了……
“娘子……”
他只喃喃出这极轻的两个字，可这音节却似有千斤重，近来一直压在他心中的那座大山也总算落了地，更在这土崩瓦解的轰隆声中，他那些连日来的繁重愁琐乘上了一叶轻舟，随青山远去，又载回她蹁跹身影。
明明与娘子的分离只有一月左右，他却在这日复一日的三秋之隔中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是隔世经年……
他如今只远远望着她，那些激动欣喜全被他锁于脚下，他强留自己在原地，不去惊扰她，哪怕思念早已似藤蔓万千般疯长包裹住他一颗痴心，又在一寸寸的收缩勒紧中勾出一寸寸血肉。
他只告诉自己，而今再度见她展颜而笑，他也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如果再能允他贪心半分，半分就好，他只希望能再度揽她入怀。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能再抱着她就好，只要能再感受到她的温度和气息就好。
而不是如梦里那般，一伸手就一切都消散了的，只余他一人的，一无所有……
可他不能，也不敢，因为太过在意，太过期盼，所以此刻他只得这般小心翼翼的。
他也会害怕，会担忧，不是害怕担忧这京都凶险，而是害怕担忧娘子即使是见到了他，也依旧选择要他回去，只留她一人独自面对这上京的一切风波，而非是他夫妻二人无论风雨地携手与共。
她会生气嘛？生气他的突然到来……他的突然到来又是否会拖累了她？毕竟他确实是个没有什么大用处的人，不止没什么用处，还是旁人眼里的呆子……
可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走，也绝不会再留她一人，他已然受够了分别，哪怕是于暗处远远的默默地看着她，只要能陪在她身边，他也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于是在她将要转身向他而来时，他压低了斗笠，又将自己隐于人群喧闹处。
嫣然为了方便行事依旧是作着男装打扮，如今虽说是到了京城，可仍不能松懈。便也同小满曹帆说好，他们夫妻二人仍是留在码头处，只她一人在京城走动，一来无论是去找张首辅还是去提告，只她一人的话都会方便一些。二来，若这其中生了什么变故，她虽入局，可小满与曹帆仍在局外，也算有个照应，且无论怎样也不至于太过牵扯到他二人，直接弄得个“全军覆没”……
虽说她早已将其中道理利害同小满他们讲清，可小满依旧是一副不舍的样子，一双杏眼依依地望着她，也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嫣然看着小满这般模样，却是笑了，眼里也随着那嘴角弧度的勾起而现出些水汽，只低头将她二人的手又往紧握了些许，复又抬头，勾了勾唇，才说：
“我走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小满看着嫣然的背影，再难掩泪水，哭出声音来也只用手背捂着，曹帆揽上妻子的肩，无言安慰着她。
小满的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只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没有谁能比她更清楚嫣然走到今天是历了多少磨难坎坷，又熬过了多久的长夜……
小满擦了擦眼泪，又将双手合十，认真祈祷：
“求神佛保佑，求老爷夫人保佑，让我家小姐以后全都顺顺遂遂得偿所愿吧。”
家默见嫣然走远才忙提了早就收好的包袱跟上，又注意着距离不敢离太近，他还从未做过这种事，不免生疏又慌张。
期间嫣然偶有停下或向四周去看，但凡看见娘子有了动作，他就压低斗笠快速地将自己藏起来，或是某个拐角，或是装作在看这集市百态，等一会儿才又探出脑袋，踮起脚尖努力隔着人群寻找着娘子的身影，找到了就小跑着跟上，实在是明显又笨拙的很……
所幸集市人多，他离得又够远，才没被发现。
只是这集市人多也有不好的地方，如今这不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跟丢了娘子，还在慌张的躲藏过程中不知是迷路入了哪个略有些僻静的巷道。
他疑惑地向四周去看，不由皱眉，正要往巷口走去，却听得背后一阵重物掉落的声音。
他转过去看，登时愣在了那里……
还未等他来得及做出些什么反应，就被忽然闯入怀中的人撞的往后一退……
直到听见那熟悉又惹人心疼的啜泣声，他才伸出手将怀中人揽紧，什么话也未曾说，只心中颤颤，又闭上眼，感受着这恍若隔世的重逢。
他再睁眼，才恍惚着于他眸中寻到了泪光斑驳，他如今也可以为她流泪了。
她这枚月亮，也终于再一次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只是这般想着，便更加地揽紧了怀中的人，这触感真切，绝非梦境。
家默微微低头，下颚贴合上娘子柔软发顶，感受着她的下巴抵在自己肩部的重量，后背的衣物也被她用手攥紧，肩部那里的衣服也被她的眼泪一点一点地沾湿，润泽入他的心房。
嫣然用力抱紧面前与她再度相逢的相公，在他怀抱里放肆地哭泣着，他的一切都让她熟悉又安心。
她于集市中时就发现了身后好似有人在跟踪自己，还以为是歹人，她留了心眼，只将人引入巷道，自己躲在暗处，也顺手拿了一根人家放在院墙后的竹竿，只探出一点身子去看，待见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宽阔背影，她一时都定在了那里。
一双眼眸渐而朦胧，手中的竹竿也落了地，她只听见心里的声音告诉自己，去抱抱他吧，哪怕是梦也好……
便再也忍不住地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地扑入他怀中。
那一瞬间，她全部的刚强与坚韧都在他怀中化为乌有，只剩思念刻骨后的柔情万千，眼泪也止不住地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撕扯着她那一颗心脏的血肉，带出泣声。
最起码在这一刻，她只想做他的娘子，贪心着他的温柔。
可她知道，他来了这里，就说明她如今在他面前已是无所遁形，毫无掩饰了。
而那柄一直悬于她心湖上的利剑，也将要落下，宣决着他与她的结局……
嫣然渐渐收敛了哭泣的声音，也放松她手里紧攥的衣物，只分开与家默的距离，腰身却还是被他揽着。
她红着一双眼去看他，却发现他也是，她带着苦涩又心疼的笑，伸出手，他也自然地接过她的手握着，知晓着她的心意，贴合上他的面颊。
她望着他，一开口还带着哭泣过后的点点颤音：
“你都知道了？”
家默点头，一开口也是在颤，话语自喉间吐出，无比深切：
“知道。”
嫣然听见了这两个字，一瞬颤抖着低下了头，那本被压下的泣声又跑了出来，泪珠滚落，又被他的指腹接住，这动作他已然熟悉了。
她复又抬头，一开口，声音却是哑了，只望着家默那张面容，触到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所透露出的，没有失望怨恨，懵懂陌生，有的只是心疼怜惜，思念缱绻，一切都是自爱意而发的所有温柔情感……
她缓了缓，眼泪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眶，他的掌心温热，贴合着她的面颊，一双手不厌其烦地替她温柔地拭去那些泪珠。
她能透过他的动作感知到他毫不掩饰的怜惜爱重……
她开口，终是问出了那句：
“那你还愿意？”
愿意来找我，愿意当我做娘子，愿意一如往昔地待我如珠似宝，愿意……将你那颗难得的赤子真心捧给我……
他早已能读懂她的心思，他就是有这般能力，即使她什么都不说，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明了的她的心迹。
于是他揽上她的腰身，朝他的娘子笑着，珍而重之地开口：
“心甘情愿。”
他再也抑制不住那满腔的情感，只将嫣然揽入怀中，用实际行动让他聪慧又笨拙的娘子感知到他的答案。
“我心甘情愿，一生一世，永生永世，生生世世，都不会变。”
话语落下，那柄剑也随之落下，却是激起心湖震颤，最后渐而缓之地荡开层层涟漪，又于其上开出朵朵心莲，令她终得解脱。
经历了这般多的事，所幸，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曾有半点犹豫地向她奔来。
她回头去看，尽是他为她而铺平的归途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