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嵩去而复返，但没有直接走进来。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陈伊像是面对着审判席的被告，无措、忐忑，还有害怕。

    他终于审视完，走进来，极不情愿地说：“他们必须离开，你必须听从医生的安排，不能乱闯，这是别人的宅子，也不能乱动他。”

    “明白。”

    两个必须，两个不能，都不算为难，她能做到。

    “好好吃饭，一会帮他擦澡。”

    “好。”

    洋化的中餐，每一道菜都淋上了浓稠的酱汁，看不出基础食材是什么。刚才厨师做的介绍，她完全没入耳，桌上没有碗筷，只有盘子、叉子。现在可不是挑剔的时候，她随便戳了一些东西到盘子里，食不知味地大口嚼咽，没一会就放下盘子抹了嘴。

    “他们也没吃饭，方便安排一下吗？”

    韩嵩没好气地回答：“放心。”

    陈伊在手机上快速交代了一下，把事先说好的酬金转给他们。

    晖哥：好的。

    周瑶心细，特地要求核对一下在飞机上瞎掰的接头暗号：人去楼空。

    一毛钱：太胖，压塌了。

    周瑶：【OK】有什么需要，随时发问。

    一毛钱：好的，谢谢。

    她的“保镖”被送去了机场，韩嵩被这里的保镖送去公司，宅子里还分布着很多保镖，好在他们对陈伊没有表现出敌意。

    医生叽里呱啦说了一堆，陈伊只能答“I don’t know”，她试图用翻译软件，但医生好像觉得这有些冒犯到他，摇头抗拒。于是陈伊和他的交流全靠比划加“yes”和“no”，好在韩嵩重新回来时，带上了一个华裔小姑娘，临时充当翻译。

    陈伊的任务很简单，擦完澡之后，留在房间里，用限定的分贝说话给杭宴息听。

    说话声不会自动报数值，她拿着仪器到门口练习，达到规定数值了，再回来和他说话，并且尽量保持同频率。

    她有很多亲密话想说，可旁边还有个实验精神高涨的医生和翻译小妹。她只能像以往他工作之余那样，东拉西扯地话家常。

    “梁文秀跑到家里来，她让我妈问你要50万彩礼，她只要20万，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贪心。我妈叫她多做点梦，梦里给她几个亿。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唧唧歪歪，妈把她拖出去了。你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她只有一米五多一丢丢，又特别瘦。我妈说，年轻时她们干过一架。我妈比她高一截，又是打篮球的，力气大，薅住她，随随便便就甩出去了。哈哈，好想穿越到那时候，见见这名场面。”

    噪音测试仪上的数字跳动了，她将情绪压下来，接着说：“我个子不高，真不能怪我。青春期，我有运动的，就是现在懒了点。”

    有“滴滴声”响起，陈伊慌了神，紧张地在医生和仪器之间来回查看。

    医生上前做着记录，说了一个长句子，陈伊赶紧看向吉斯帕。

    吉斯帕小声说：“你继续，有反应是好事。”

    陈伊吸了一口气，趁医生忙着记录数据，悄悄地把杭宴息的手拢住。

    “这段时间我老是做梦，梦到屋顶那些图案，就是你说的藻井，但不是九娘故事里的那种。我梦里的这些，一点都不好看，那些雕饰，会让我害怕，好像下一刻火就要烧起来了。而且我感觉到脸上疼，手也疼，有两次梦到头发着了火。这样不好吧？榛子让我多戴金子，这样能辟邪。妈带我们去买了很多金首饰，我睡觉前戴上，果然不做噩梦了。出来不方便，这次我没戴，只戴了电话手表。你看，我买了两个，粉色和绿色都好看。我是第一次戴这个，等我有空了，我要给它们打印一对外壳，做成月读手表，戴上又美又飒。你看过《假面骑士》吗？月读很漂亮的，还很可爱。Rider Time,Tsukuyomi！”

    她回头去看医生，医生没什么反应，但吉斯帕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好吧，扯得有点远了。

    “我把结婚证发给妈妈他们看过了，现在你可是正正式式的家人啦。妈说非常好，要给你包个大红包。其实之前我也说了一次，我改了一下领证时间，我哥诈我，我掉坑里了，大家以为我是开玩笑的。他有一万个心眼，我玩不过他，你帮我报仇，好不好？等等，不好，不能再起矛盾了。他之前误会你不想负责，还想找你算账呢。这些事，被我安排得糊里糊涂、乱七八糟的，都是我不好。他们已经办完喜事了，简简单单的，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把那本老食谱送给我嫂子了，没关系吧？她也擅长做饭，虽然不会董姨那么多花样，但家常菜做得特别好。她还会做很多事，性格又特别好。陈切可真幸运，你就比较惨了，我不会做饭，叠不好衣服，也不会搞卫生，脾气还糟糕……杭宴息，你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搬到我隔壁，被我逮到了。哈，我很会缠人的，你跑不了，认命吧。你跑到哪，我追到哪。你说的那个banana，还是什么那的，那里很好吗？你暂时不要去啊，等我老了，挂了，你再去追求它吧，现在……先留下陪陪我。唐老鸭和黛西在一起八十多年了，还是一样好。我要求不高，抹了零，我们就好个八十年吧。我答应你，以后跟你一起锻炼，跟你一起念经，不乱喝酒，也不熬夜了。我们一起活得长长久久的。好不好？”

    仪器上的数字在跳动，医生没有慌，她就当这些波浪是代替杭宴息在回答。

    “别跟我讲道理呀，杭宴息，我的耳朵，有选择性中耳炎，很多话听不见的。你就说好不好吧？不好的话，那我晚点再问，现在就当你答应了哈。”

    “对了，我看见一个跟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了，名字里也有杭，不知道是叫什么航，还是姓杭。她们都说那就是你，我知道那不是的，长得再像，那也不是你。我隔很远就能认出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杭宴息，是我的男人，我怎么会认不出呢？嘿嘿，我觉得他没法跟你比，差得远了。你和Mr.唐的五官很像，所以我猜，那会不会是他后来生的那串孩子里的某个。虽然年龄可能差一些，但你生活习惯这么好，皮肤白白嫩嫩的，一直很显小，所以视觉年龄和他接近，这是完全可能的。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他也叫杭呢？你一定知道答案，要记得告诉我。”

    医生突然停了笔，打手势，陈伊看得懂这个，连忙住嘴，屏住呼吸看向他。

    医生指指外面，陈伊忍下不舍，托起他的手，垂头亲过再放下。

    她站起来，走出去一步，又折返，小声问：“Kiss,ok?”

    医生点头，她高兴地走到床头，俯下身，在杭宴息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略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再移到他的唇上，亲了两次。

    韩嵩在房间外等着，陈伊出来，发现他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些。

    “你的房间在这边，什么时候都不要去二楼，闷了可以到一楼走走。”

    陈伊有一肚子的问题：这是谁家，为什么要住这里，那个医生是主治什么的，心脏的问题会不会耽误，为什么之前杭宴息一直说他没事……

    但现在不是合适的答疑时间，她只能问：“他这样，多久了？”

    韩嵩垂眸，隔了好一会才回答：“到达的隔天，上次过来时做的检查，他不认可这个结果，因为和那一次的检查结果差别太大，想要再确认一次，才决定做不做手术。前些天醒过一次，只说了一句话，交代我按时给你回信，又睡过去了。”

    陈伊摘下包，从里面取出杭宴息嘱咐她每天随身带着的药匣子，递给他。

    “这是他给我的，你应该懂药吧，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他给我的，一定是最好的药。”

    韩嵩面色古怪，对着她摇头，但很快又点头，把药匣子接过来，说：“我会找人帮忙看一下的。”

    他完全不懂药吗？

    陈伊把药匣子又抢回来，打开，按着格子背杭宴息说过的话：“突发的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吃1号；肠胃不适吃2号；着凉感冒吃3号；皮肤沾染了什么，红肿瘙痒，用4号化水擦拭或浸泡……”

    她叹了一声，说：“他还说，药不能乱吃，对症才有用。这些药，是他根据我的体质来配的。”

    她正要把盖子盖上时，又想起了一句，高兴地说：“把6号拿给他吃一点吧，他说尽量用了温性的药，万一吃错了，也不要紧。不喂一整颗，先喂一点点，这样总没事吧？”

    韩嵩看着她，没说话。

    “对了，他能吃东西吗，如果每天只靠营养针，会不会不好，能喂点牛奶或羊奶吗？对，用配方奶，小宝宝吃的那种，能补充人体所需的全部营养。”

    韩嵩抬手，从头上擦过，转头看向窗外，突然说：“你把东西留这个房间，洗漱过后，晚上歇那边去吧。”

    那敢情好。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韩嵩叹完，又笑一声，背对着她说：“医生让你说话，希望你唤醒他的潜意识，这对你来说，算是专业对口吧。”

    很好，话痨也有用武之地。

    “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呢，守夜要注意什么，那个医生为什么不喜欢我用软件翻译他的话？要是吉……吉斯帕不在，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啊。擦澡的时候，我仔仔细细地擦，他急得叽里呱啦喊。我让你哥的头侧躺，他喊‘no, no ,no’，我说‘home,so,so’,这个他听懂了。”

    韩嵩动了动嘴，最后又笑着叹气，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嘿，别瞧不起人好不好，我会的很多本领，你也不会啊。你会B-BOX吗？”

    她说着就上手了，眼看就要来一段。韩嵩连忙说：“是，你很牛。我不是笑你这个，我只是……好像知道他为什么钟意你了。”

    “为什么？”

    这个问题，老公有说过，但她不介意听听旁观者的意见。

    “你一个人能顶一场晚会。”

    姑且当成夸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