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惊恐的表情毫不作伪，艾德里安殿下似乎料到般一笑，提起另一个话题：“莉莉缇，我记得你有一个关系很亲近的奴隶是吗？”
他怎么知道？
我脑子里的疑问一闪而过，但“奴隶”两个字令我感到不悦，路加从我六岁开始陪伴我，对我而言早已不止仆侍那么简单，更别说“奴隶”这样在社会意义上颇为低贱的名头了。
我说：“路加是我的朋友。”
艾德里安说了一声抱歉，”假如有一天，你能放你的朋友自由，你会开心吗？“
”路加本身就是自由的。“我说。”他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这里便一直有他的位置，他想离开，我也会放他走。“
艾德里安有些欣慰，他说，”可是很多人并不像莉莉缇一般善良。“
”在莫克斯公国，奴隶是最低等的存在，贵族们豢养奴隶不需要遵守任何法制，从买下奴隶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拥有将一条生命随意处置的权利。奴隶不能单独出门，不能反抗。同样的法律，他们一旦触犯会受到双倍于平民的处罚。“
”在莫克斯公国高达两万的奴隶数量里，有近乎三分之一被军方征用，上阵杀敌。“
”我也有我的朋友，莉莉缇。“艾德里安伸手拂去静坐不动的我肩头一片落叶，他低声道，”你认为，杀死我朋友的是战争，还是制度呢。“
……
”你去哪儿了？“
回到宴会厅，佩滕夫人面带微笑，低声咬牙。
我有些怏怏，“出去散散心。”
佩滕夫人拉住我，”不要乱跑，接下来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诧异地抬头，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我这个啥也不是的贵族小姐在场，我联想到艾德里安殿下透露出来的信息，莫非国王这就被殿下说服了？
乐声仍旧悠扬，我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佩滕夫人和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下来站出来的人很快就解了我的疑惑。
”各位，今夜是艾德里安王子殿下凯旋的庆祝会。“是骑士长拉赫，雅阁尼斯的父亲。
此人身材高大，就算是硬挺的西式礼服也遮掩不住他的肌肉，胡子和黝黑的皮肤让人一看就忍不住畏惧，除了那头银发同样耀眼，他和雅阁尼斯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看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暗想，幸好雅格尼斯不长这样。
”对于王子殿下的胜利，我们都为之骄傲，莫克斯公国幸有艾德里安殿下。“
骑士长一脸肃容，明明是王子的庆祝会，表情好像在面对敌人一般冷酷。
他停顿一下，用命令的语气宣布道：”同时，我也想王子殿下的喜气借此宣布一件事。”
“我的小儿子雅格尼斯，将和佩滕公爵家的女儿不日订婚。”
我猛然抬起头，和雅格尼斯远远对视一眼，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佩滕夫人。
雅格尼斯的脸色也变了，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阴沉的颜色，像是濒临爆发的火山，隐隐咆哮着要发泄心中的愤怒。
他紧紧抿着双唇，银发都显得冰冷起来，众人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他和我身上，
自然也注意到雅格尼斯怎么也算不上喜悦的表情。
玛贝尔原本听见这个消息时不可置信的呼喊逐渐变成嘲笑：“佩滕，你看见没有，雅格尼斯殿下根本不想跟你订婚。”
“可怜的雅格尼斯殿下，为什么拉赫大人如此专横呢？”她又伤心道，在如此盛大的场面宣布订婚，想来此番婚约再难改变了。
我没空理会她的喃喃自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知道这一天总要到来，但没有想到这么快。
雅格尼斯深吸一口气，他拨开人群来到我面前，目光坚定，平日的轻浮完全不见踪影，他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莉莉缇，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也不知他这是何意，只好随便应了一声。
雅格尼斯深深地看向我的眼睛，认真道：“莉莉缇……你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者说……你真心爱我吗？”
我愣住了，银发少年的目光一瞬不曾离开我的脸庞，我的迷茫、我轻微的不安、我的沉默他都看在眼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如是道。
随即，少年转身看向他的父亲，以一种比刚才的宣告还要大声的声音喊道：“我不承认这桩婚约。”
人群顿时哄然，拉赫骑士长顿时脸色铁青，如同钢铁般冰冷无情，“拉赫家和佩滕家已经达成一致，由不得你胡闹！”
雅格尼斯毫不畏惧：“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没有人能擅自决定我的婚姻！”
他大声喊道：“听好了各位，我不同意，不是因为我不愿意和莉莉缇结为夫妻，而是在莉莉缇还没有做出真正的决定之前，我会一直追求她，直到她爱上我，这才会是我们婚姻的开头，而不是像有些人一样，出于政治因素进行婚配，最后对妻子不忠，让妻子抑郁而死！”
周围的人群顿时嘈杂起来，拉赫家的继承人此语显然透露了一些惊人的内幕。知情人士悄悄和旁人私语：“是拉赫夫人……”
拉赫骑士长已经面黑如铁，他愤怒地朝儿子举起拳头，雅格尼斯冷笑道：“怎么？恼羞成怒想要使用暴力？真符合你的性格。”
眼看事情就要向失控的方向转去，冷眼旁观已久的艾德里安往前一步，语气温和得好像无事发生：“请冷静下来，拉赫阁下。”
他微笑道：“固然婚姻大事少不得父母的帮助，只是小拉赫阁下的勇气与真心也值得赞美。”
“看两位小阁下的反应，这件婚事也不曾告知他们，如此突然让他们有些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对于女方来说，莉莉缇小姐年纪也小，不必过早订下婚事，今夜便罢了吧。”
第一王子出来主持大局，各方哪有不从的，顿时人群附和起来，骑士长沉着脸不说话，有看眼色的大臣把他拉回去，至于雅格尼斯，他一派轻松地回到我身边。
“佩滕夫人，请原谅我的失礼。”他朝我露出如往日无二的笑容，然后向我父亲母亲行礼，“我想看见莉莉缇带着笑容和幸福嫁给我，而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缔结婚约。”
他发挥平常的功力，把被今晚情况搞得迷糊，脸色上上下下的我父母哄得眉开眼笑，成功对这个未来女婿隔阂顿消，还鼓励他努力追我，把我一些习惯爱好当着我的面全数告知。
我：“……”
到底谁是你们亲生的。
我不能理解雅格尼斯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莫克斯公国并不大，贵族之间的交际圈也很小。从小时候起，雅格尼斯一直就是对女孩子温柔、脾气很好的模样，他似乎对所有女生都略有青睐，实际上却无人触及他的心底。
可刚才那一通怒气、那尖锐的眼神透露了他多情外表下真正的灵魂，我并不认为这是为了我，想来这一切的锚点在两个拉赫之间显而易见紧张的关系，而非众人所认为的浪子真心。
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雅格尼斯，他先是微愣，然后低头笑起来。
“你果然很懂我，莉莉缇。”
“这并不难猜。”
雅格尼斯坐在长椅上，月光路过也留下淡淡的阴翳，他垂下来的头发遮掩住了表情，只听得语气中流露一丝落寞。
“因为我不想让你变得和我母亲一样。”
雅格尼斯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从生下来的那一刻，来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换来的不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喜悦的眼泪，而是疲惫而冷漠的撇头。她有一个和我很像的名字，叫莉莉丝。
莉莉丝年轻的时候大胆又热情，与父亲的学生暗生情愫，可惜父亲不允许莉莉丝嫁给什么也没有的普通学生，而是专横地与拉赫家商定了婚约。莉莉丝的反抗只是徒劳，最终还是成为了拉赫夫人，第二年生下雅格尼斯。只是她从来不愿意对拉赫甜言笑语，整日在庄园寂寞地过着日子，直到直到拉赫出轨，便大吵一架，搬到了最角落的院子。雅格尼斯从小便看着母亲的眼色长大，想要亲近母亲却总是被冷漠拒绝，父亲恼怒于母亲的倔强和漠视，过了一阵很是不堪的日子，甚至将外面的女人故意带回家。
莉莉丝虽然不爱拉赫，却有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为此和拉赫动辄干戈，漫长的时光将愤恨变成了抑郁，最终过早地逝去了。
雅格尼斯五岁便懂得失母之痛，看着父母狼藉的婚姻，茫然而怨恨，最终告诉自己，永远不要重蹈父母的覆辙。
“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雅格尼斯低语，“我从未见过她脸上那么明媚快乐的笑容。”
拉赫这个姓氏只给她带去了阴影，让她的人生提前画上了句号。
你和母亲不一样，莉莉缇。
雅格尼斯想，同样向往自由，母亲最终选择了屈服，而莉莉缇即使嘴上说着好，心里也永远不曾低头。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观察着她。
所以雅格尼斯知道，莉莉缇一直有着自己的挣脱束缚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