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之师围剿三十三魔窟这日，恰值无风，碧落海上烟波浩渺。

    深渊之下的魔界禁地，温簌盘膝而坐，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炼化神器杪虚镜。

    进度条异常顽固，牢牢扎根在99%，死也不肯动一下。

    她倒也不见着急，有条不紊催动真元，眉心内三寸，紫府闪动幽幽玄光。

    系统玖玖照常在她耳边碎碎念：“凛渊剑尊带来的人，已经突破到第二十八层了，万一时间来不及怎么办？”

    “没有万一。”温簌笃定应答，“也不会来不及。”

    玖玖百无聊赖，继续没话找话：“诶，你听见那些修士怎么骂你了么？”

    “……”温簌沉默。

    她闲得慌，听这个干嘛。

    “天极宗多年栽培，谁知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欺师灭祖，狼子野心，当年你血洗照空山，杀得师门鸡犬不留，实在是罪大恶极……”

    玖玖平直的机械音里，不小心挟了点幸灾乐祸，温簌相信，若这个系统有人身，铁定已经笑到满地打滚。

    “就没点什么新鲜词儿？翻来覆去还是这些。”她转手换个法诀，神情间兴致缺缺。

    “有啊，怎么没有！”

    玖玖来了兴头，像个人似的，清了清并不存在的嗓子，“五蕴宫这次倾巢尽出，据说是首席弟子上妙仙子亲自带队，当今天下，她对你的仇恨程度可是仅次于剑尊周千雪。”

    “五蕴……丹宗？”温簌略作思索，有些不确定，“我有得罪过她？”

    “怎么没有！？”玖玖大声疾呼，恨不得敲她脑袋叫她清醒点，“那年把周千雪从魔渊救出去的，可不就是她！”

    温簌想起来了，就是因为上妙那个碎嘴，那次她把周千雪给打了，打完关起来，似乎还……羞辱过他一番。

    若她没记错的话，一向对她横眉冷目的少年，当时好像还哭过。

    “该救，要不是她，周千雪也不会被关。”温簌的态度很中肯。

    “上妙仙子逢人就说，你居心不轨，当年囚禁周千雪，实际是想让他当你娈宠，坏他剑心难入圣境，从此修界便再无人能与你抗衡。”

    “你的魔主之位就是这么着才坐稳的，导致如今魔道大兴，积重难返。”

    温簌无可无不可，“算她说得对。”

    也不知这个“对”，指的是当娈宠，还是魔道大兴。

    但总之，上妙对魔界的发展这么寄予厚望，“想必禺戡很赞同她这说法。”

    说着话，温簌收功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红袍，“走吧，再不上去，禺戡他们撑不住，时间该不够了。”

    “那你不炼化啦？”玖玖急忙追问。

    “你来吧。”温簌甩手把活儿丢给她，“抽取九成九真元，加快进度，赶紧把东西给我炼完。”

    “这……”如此平静地交待后事，把系统也给整懵了，“你会被吸干的。”

    “你悠着点啊，给我留一丢丢力气，起码够走到周千雪跟前的。”

    温簌语气依旧淡定，纵身向上飞去，“反正要死，留着也是浪费。”

    “你倒潇洒。”玖玖嘀咕一句，还是满口应下，“行吧。”

    魔界地处碧落海下，无尽深渊中凿壁建城，共计三十三处魔窟，此刻已泰半沦为废墟，高处烈焰滔滔，黑烟滚滚，宛如人间炼狱。

    温簌到来，一众魔修均感到松了口气。

    “魔主！”

    “恭迎魔主……”

    呼声震天。

    此界魔主为尊，设左右护法。

    左护法禺戡，曾为上代魔主，按魔界强者至上的规矩，在败给温簌后屈居下位，如今早已视她为主心骨。

    见了她忙问：“主上，修界来势汹汹，你看，今次可会……凶多吉少？”

    尾音带颤，也不知是怕还是累的。

    温簌把手搭在禺戡肩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张口间，忽又止住。

    算了，她想，清剿三十三魔窟乃大势所趋，趁这次扫荡干净了，免得以后周千雪再跑一趟，怪麻烦的。

    于是她重重点头，弯刀一指对面，道：“放心，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有了掷地有声的这一句，禺戡一颗心落回肚里，身后群魔狂喜，正四下找路逃窜的也不逃了，更是营造出必胜的氛围，鼓噪着叫嚣起来。

    “噫……”玖玖大叹啧啧，“你又忽悠人，果然修魔的脑子都不好使，多年忠心喂狗吃了。”

    对于一贯唱反调的系统，温簌理所当然选择无视，她俩搭档的年月实在太久，许多时候说话做事并不需要解释。

    完成任务才是首要，这个反派她早当腻了。

    魔界士气回涨，反观修界的正道之士，在凛渊剑尊率领下一路高歌挺进至此，已是杀得刃卷手麻，一个个体内灵力将要告罄。

    这时便有人大声疾呼，鼓舞同道中人。

    “魔女温簌，当年你弑师尊、诛同门，实乃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今日终于恶贯满盈，你的死期就在眼前！”

    群魔簇拥，滚滚魔息浩荡如龙，在温簌身周旋绕不止，那一身烈焰红裙尤为抢眼，额心浮动的菱形魔纹，随着呼吸张扬吞吐，仿如活物。

    面对斥骂，温簌不痛不痒，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好像大家说的并不是她。

    这态度引得正道之士更加愤怒，纷纷掰着指头数落：

    “就是就是！天极宗对她恩重如山，她却觊觎宗中至宝，最终抵受不住诱惑，盗宝堕魔。”

    “宗主夫妇养育她多年，下面还有一众敬重她的师弟、师妹，到头来全成了这魔女刀下冤魂。”

    “此等大奸大恶之徒，有何颜面活在这天地间，咱们一起上啊，杀了她，给天极宗报仇！”

    温簌轻飘飘转眸，视线落在那个雪衣墨发、神情冷肃，始终一语不发的身影上。

    周千雪，不愧是她的小师弟，这一路杀过来，手中神剑凛渊收割性命无数，却和他这个人一样，纤尘不染、片叶不沾身。

    “天极宗只剩下他和我了……”

    温簌的声音并不高，场上却在这一瞬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想要听听，这位百年来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魔界之主，准备说些什么。

    “替师门报仇，是周千雪一个人的事儿，你们这些……跟着瞎掺和什么？”

    所有人憋住的一口气，在这句吊儿郎当的言辞中陡然泄掉。

    一时间，嘘声此起彼伏，有人义愤填膺，更有的愤而怒骂，魔界阵营则爆出轰然大笑，喝采连连。

    上妙仙子越众而出，冷若冰霜一指对面的温簌，“你这女魔头好生无耻，到这时候了，还意图和剑尊攀交情，想借同门之谊逃过一劫，休想！”

    说完，她转头偷瞥一眼身边的周千雪，俏脸立刻飞起一抹红霞，眼中满是敬仰爱慕。

    “剑尊心怀苍生，我等皆以您马首是瞻，今日杀了这魔女，是为天极宗报仇，亦是为天下黎民求安宁……”

    周千雪好似未闻，清隽面容不带一丝表情，视线自始至终凝注在温簌身上。

    这时，迈步向她行去。

    正邪分庭而立，他们二人身处两个阵营的正中。

    走到这里，周千雪用了整整一百年。

    他的师尊、亲长，这世间但凡他所在意的人，都死在面前的女子手里。

    但他也不曾忘记，起初那十年远在剑阁，他身上衣、掌中剑穗，一应冷暖，随着叮咛他好好修炼的书信，也是由这个人，每月准时送上山。

    她义无反顾奔赴魔界之际，他长跪山门前，声声泣血，嗜骨的仇恨撕心裂肺，永远定格在那一个瞬间。

    这一百年，他当她是磨剑石，千锤百炼，磨砺剑心，终于臻入圣境之际，回首方知，那颗磐石一样坚硬的剑心之中，深藏一道挥之不去的心魔。

    温簌，就是他的心魔。

    此刻，周千雪心头无喜无悲，仅凭剑意所指，斩去心魔，了结恩怨。

    对面的女子负手而立，海风吹拂她额间碎发，半掩住魔纹，只见肌肤胜雪，眉眼清丽，一派端然静好。

    天极宗旧址的藏书阁里，尚留有当年师门众人的画像，其中就有首席大弟子温簌的，此刻眼前人的模样，与画中一般无二。

    但在周千雪刻骨铭心的记忆里，魔主温簌并不长这样，她容色秾丽，艳绝当世，额心魔纹姿意张扬，一如她纵情大笑时的狂妄不羁。

    周千雪恍惚间有些失神，半晌缓缓开口：“温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温簌半仰着脸，认真打量他，红裙在风中猎猎飞舞，瞧着很有拜年的喜庆，点头笑道：

    “剑之圣境，恭喜你呀。”

    周千雪的平静在这一刻被打破，本来的面无表情，硬生生裂开一道缝隙，眉宇间染上怒意。

    神剑凛渊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他举剑平指。

    “交出神器杪虚镜！”

    温簌眼神微动，略显意外地看看周千雪，倒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呔！”身后禺戡一声大喝，颇有忿忿难平，“天下谁人不知，神器自古一分为二，你们天极宗视杪镜为命根子，那虚镜可是一向镇在我魔界的。”

    “凛渊剑尊，好歹你们打的堂堂正道旗帜，怎么上来就要全拿走，强盗见面还分一半呢，也别太不讲理好吧。”

    真是好孩子！

    温簌回眸瞥一眼禺戡，这么会算帐，你一个邪魔外道，跟人正道之士掰扯强盗理论，这合适吗请问？

    就这打岔的功夫，识海中，终于等来玖玖语气兴奋的邀功。

    “大功告成！”

    众人脚下的深渊蓦地传来震颤，这处位于深海之下，无形之力禁锢而成的无水界域，顷刻间地动山摇，海水倒灌，掀起巨浪滔天。

    温簌含笑望着周千雪，纤纤素手把玩着她用惯了的那把半月弯刀，刀光青濛，宛如皓月。

    她抬手点了点额心的魔纹：“想要杪虚镜，来拿。”

    魔渊倾覆，海天倒置，天地至伟之力，无论灵修魔修皆难以对抗，所有人四散纷逃。

    唯有周千雪和温簌仍在对峙。

    凛渊神剑强大的剑意形成结界，暂时隔绝乱流，刃尖直指温簌，挺剑而出。

    预想中的阻力并未到来，以温簌魔刀在手、周身魔息激荡的情形看，这一点完全出乎了周千雪的预料。

    她像一只纸老虎，一戳就破。

    剑锋毫无阻滞，贯过张牙舞爪的魔纹，洞穿紫府。

    玄光大作，天地皆白，璨光耀眼夺目，周千雪蓦地闭上眼，脸色苍白如纸。

    海水倒悬如瀑，接天连地，海面迅速下沉，回填向深渊。

    那抹红色身影，随之疾速坠落。

    只剩周千雪独立于云端，失去血色的脸庞上满是茫然无措。

    他低垂头颅，不知不觉间，泪珠一颗颗划落，砸在海面上，溅起一片又一片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疯长。

    百年来，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愿想、也不敢想的猜疑和不解，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爬满整个心头。

    暴戾的情绪汹涌而至，他眼角浸满鲜血一般的腥红，跪倒在云头，向着下方坠落的红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姐——！”

    随着一声“扑通”，尸体跌入海水。

    温簌残余的一点意识形态暂寄识海，先前消耗过大，已趋近五感尽失，最后一眼回望有些模糊，她心头不无遗憾：

    再见了，少年。

    可惜，是再也不见。

    她伸了个懒腰，跟玖玖默契对掌。

    “总算收工了！”

    长期工作结束后的闲暇，往往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愉悦。

    尤其，这是她在时空局的最后一单活儿，修复神器、稳固界基，做完了这些，作为每次任务完成度全在SSS级以上、局里拿奖拿到手软的金牌业务员，温簌终于可以光荣退休了。

    想到往后的养老生活，温簌多少有点小激动，翻个身趴得很没形象，侧头问系统：

    “当初就说，跟我混准没错。除了我，局里还有谁能这么卖力？没日没夜干活，九十九个任务，不到一百个纪年全部完成，这业绩，放眼整个时空局，也是绝无仅有吧！”

    玖玖忙不迭附和，“那是那是，我家簌簌不愧是王牌嘛，实至名归！”

    身为系统，她此刻还有一些扫尾的工作没做完，一边忙活，一边也不耽误发散激情，握紧小拳拳：

    “这次可不是休大假，而是退休，退休！以后再也不用工作了！！”

    “按你说的那些条件，我已经替你找到个绝好的宿体，天生好命、富贵闲人，包保颐养天年的日子过得舒心，活得畅意……”

    温簌听着她的絮叨，伏身打起了瞌睡，还不忘揭短。

    “别以为我不知道，给我找个好归宿，你不也跟着享福，咱俩谁跟谁啊，这么多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语声渐歇。

    这趟任务说累不累，主要是耗时太长，百年时间就很够呛。

    温簌阖上眼，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