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二)

    清晨,空中飘了点小雪,苏平涉抖抖索索地推开一边门。

    身后是地龙温暖的抚慰,身前是刻薄凛冽的寒风。苏平涉向后退一步,却闻身后传来苏五味懒洋洋的呼喊:“苏平涉——?”

    苏平涉:“……”

    她拿了立在一边的斧子、麻绳和扁担,揣了几块干粮,乖乖迈出门去。

    身后传来她娘漫不经心的叮嘱:“路上小心,莫碰上山贼——”

    苏平涉懒得应。

    苏平涉在寒风中磨磨蹭蹭地走着,路过苏铜家门口,探头探脑向里张望。

    苏子谦仿佛和她心有灵犀,一下便对上了她的目光。

    穿戴整齐的苏子谦迅速溜到屋外,仿佛早做好了准备。

    “阿涉,我想同你一起去。”

    苏平涉有些傻眼:“子谦,你瞒着你娘……?”

    苏子谦弯起眉眼:“我娘从不打骂我。”

    苏平涉欲哭无泪。

    苏铜早年没了夫郎,又再无续弦,疼爱苏子谦至极,自然不忍心责怪苏子谦,怨气怒气最终都得落到她苏平涉头上。

    “行,行。”

    苏平涉叹气。

    罢了,也不是第一回。看着牵住她袖口的苏子谦,她想,这么些年她也有了经验,溜快点总能跑得掉。

    天方亮,雪花朦朦胧胧的,街上行人稀少,脚步踏在石砖之上轻响。

    出了苏镇,十几里外才是越岭,平常苏五味皆是自樵妇那里采买柴火,唯有看不顺眼苏平涉时,才会让她上山砍柴。

    越岭连绵几座山峰,峰顶高耸入云,顶着常年不化的积雪,松林与灌木丛生,看着只觉厚重蜿蜒,压下一片茫茫冷寂的灰绿色。

    据说山上有个寨子,足有几百号人,皆是穷凶极恶的山匪。

    前几年常有官家上山剿匪,后来县令亲自上了回山,便再没了动静。

    此后,山匪将寨子迁到越岭另一头,再没来过苏镇抢掠,县令的府邸也悄悄扩了几个小院。

    淮孝侯自身难保,顾不得这地方小镇。

    依稀可辨的日头渐渐到了正中,雪却越下越大。

    苏平涉抖了抖棉袄上的冰晶,说道:“今日不宜出门,先找个地方避雪吧。”

    说罢,她熟门熟路地拨开团团枝叶,扒出无数条隐于林中的小路,径直上到了半山腰。

    苏子谦看到不远处竟有一棚屋,他惊喜道:“阿涉!”

    苏平涉毫不诧异,而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屋子可是助我度过了无数个艰辛的砍柴日啊。”

    苏子谦懵了:“阿涉,这屋子是你建的?”

    “怎么可能,”苏平涉摇了摇头,她劈柴都懒得做,更别说造一所木屋了,“你还记得久居山中打猎为生的孙织姨吗?前几年她出了意外,女儿也搬走了,此处便荒废了。”

    苏子谦若有所思:“怪不得五味姨叫你砍柴,你总是背回来寥寥几簇,险些害得食肆无法开张。”

    苏平涉侃侃而谈:“术业有专攻,我又不是那劈柴为生的樵妇,又怎能做得尽善尽美?”

    说着,二人进了棚屋。

    棚屋陈设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席,桌上摆几支未用的蜡烛,墙上挂着些打猎所用的罗网之类,蒙着层薄薄的灰尘。

    苏平涉将门啪的一下关上,撂下铁斧扁担,径直坐到席上。

    她拿出一块干粮递给苏子谦:“我猜,贪吃鬼该饿了。”

    “……我才不是贪吃鬼!”

    苏子谦接过来,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可是好想吃糖包啊……”

    “行啦,观此天象,今日柴是劈不了了,待雪小一些我们便下山去。”

    苏平涉哗一下躺倒。

    可惜这场大雪下到了夜半时分。

    趴在桌上的苏平涉直起身,向屋外望去。

    圆月冻在空中,树影婆娑,地上一片煞白,时不时传来古怪的啼叫。

    她心中泛起不安之感,打了个寒颤。

    兴许是头回在山中过夜所致。

    苏平涉转头看了看熟睡席上的苏子谦。

    明日便下山。

    第二日,雪倒是停了,可山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山路尤为崎岖难走。

    苏平涉看着眼前凑近脚踝的积雪,心上也好似积压了一层冰雪,沉重而寒冷。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晰,如千斤的巨石悬吊在头顶,食人的苍鹰盘旋在空中。

    今日说什么也得下山。

    “子谦,跟紧我。”

    拨开灌木和荆棘,躲开鸟兽的巢穴,二人踉踉跄跄走了近半天才至山脚。

    方行至半路,却见平日人烟稀少的土路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东移动。

    是包子铺的老板陈稷。

    苏平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向她靠近。

    陈稷背着大包袱跌跌撞撞地走着,身后跟着夫郎和家中几口,神色慌张。

    苏平涉上前叫道:“陈姨!”

    陈稷转过头来:“……阿涉?”

    她卸下包袱,喘了几口气,向苏平涉走来。

    “你怎的在此处?”

    “昨日上山打柴,大雪封了山路。”苏平涉简单道,目光在包袱上转了一圈,问道:“陈姨,你们要去何处?”

    陈稷苦着脸:“你有所不知。昨日王上的兵忽然进驻苏镇,紧接着来的竟是那齐姜的士兵,如今他们正在城外僵持……这不,我趁早带着家中人去邻镇避避。”

    苏平涉大惊:“怎会如此?苏镇不是位于淮地之腹吗?”

    “是啊,谁能想到齐姜攻势如此猛烈,如今苏镇倒成了边境。”

    陈稷叹了口气:“如今咱们镇已被封住了。若不是昨日我丈人得到风声,西平已彻底沦陷,叫我们连夜离开苏镇,只怕这会儿我们家也折在里头了。”

    苏平涉:“可那些房屋铺面……”

    陈稷摆了摆手:“害,保命要紧,还管得了那些。”

    苏平涉:“……”

    她突然不知所措。

    离她十几里远之地,无比熟悉的地方发生了令她陌生的事。

    她自小生活在偏僻安宁的角落,淮孝侯治理几百年,外头虽有风风雨雨政权更迭,战火却从来烧不着她们。

    这一切自天子域悄悄蔓延,却让平凡的镇民百姓措手不及。

    她甚至不能体会封锁与对峙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平涉:“那些城里的人呢?我娘和我爹他们呢?他们怎么办?”

    陈稷欲言又止,只是从包袱中取出些金银和干粮递给她:“得了,好巧不巧,躲出苏镇也是你的气运。听我一劝,你和铁匠家那小子在外头避一避吧,千万莫回镇里!”

    她收起包袱:“得嘞,我得走了,丫头你多保重!”

    苏平涉呆呆地看着陈稷挥着手的背影,细雪落在她的眼睫,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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