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玻璃碎划过脸颊。

    我在刀锋切开空气的风压中扑到一旁,隆隆作响的心跳盖过室内一片狼藉,只能看清地上摔成两半的水杯上印着自己惊恐的脸。

    差一点,只差几寸就会被刀尖割开半张脸。

    在场的另外二人压根忽视了这里还有个缩成一团的受害者,他们从室内打到室外,从地上打到墙上,犹如两个不吊威亚的特技演员,动作看得我眼花缭乱。

    “马龙!”

    脱口而出的是其中一人的名字。

    然而没有回眸,也没有应声,男人变成了一台真正的战争机器,能空手夺刀后将敌人砍得血肉模糊。我无法想象那个白衣服的家伙是怎么在胸膛横亘着一条长达十几公分的伤口时依然顽强抵抗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让我用几秒梳理一下事情的起因经过。

    简单来说,我们又被义警找上了。

    虽然换了身行头,还满身杀气,但我依旧认出白衣服的本体正是我们哥谭又一特产——蝙蝠侠的小跟班。

    奇特的是我并不觉得罗宾是来抓我们的,但闻声赶来的流浪汉却一键进入应激模式,没等少年开口就冲上去和对方扭打起来。

    一开始罗宾还试图和他交流,像是刚刚知道对方回到了哥谭。少年的声线含着隐忍的痛苦,所以我也试着在旁边喊过不要再打了,结果马龙压根没有理睬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夺刀便将罗宾砍伤。

    眼见他们就要从垃圾场的残墙上翻走,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深呼吸,再深呼吸。

    视野中指甲斑驳的双手依旧抖得厉害,我才发现原本用来缓和心跳的深呼吸不知为何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

    ……这样不行。

    我需要、我需要点别的什么,能抑制恐惧的,能控制这具瑟瑟发抖的身体,能让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

    酒精。

    酒精在哪里?!

    不合时宜发作的惊恐把我整个人劈成两半,灵魂仿佛飘在□□之外,冷艳旁观着她趴在地上,哆嗦着找到任何印着“ALCOHOL”字眼的东西。

    “找到它,找,找,找!”

    一边自言自语的,一边任由碎玻璃和木片割伤掌心的家伙。

    多么可悲。

    这不是完全已经变成废物了吗?

    我和她都忘了,这间板房的主人是个不与废物合流的奇葩。于是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终只能盯着手里的固体酒精包装发呆。

    在监狱里嚼酒精棉片是没用的,这点已经被证实了。所以面前这块玫红色的小东西能让人变身的可能性并不高,更何况它是有毒的,吃起来恶心得在啃蜡……

    我能列举出一万条固体酒精的坏处,甚至开始幻想它在我胃里燃烧起来的模样,但手指却一点点把包装撕开,随后舌苔尝到了苦涩与恶臭并存的味道。

    在反射性干呕的前一秒,我捂住了嘴。

    咽下去。

    咽下去。

    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魔法少女应该是为此而生的。

    那块酒精和化合物做的石头顺着咽喉挤入胃里。

    .

    按照一般的王道故事而言,接下来的发展会是皆大欢喜的。

    我凭借“想要帮助某人”的决心成功变身,随后顺着打斗痕迹像只精明的猎犬一样追上两人,最后在我的“魔法少女式嘴炮”下令误会解开,和马龙一起回来把板房收拾好。

    对不起。

    以上基本一条都没做到。

    等我能爬起来跑到最近的便利店买到酒,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近三小时。

    即使变成了理想中的少女模样,我也找不到那两人去了哪里。

    这是正常的。

    我并没有超人那样的听力,也没学过怎么从纷繁的街道中提取到自己想要的线索。魔法少女并不是万能的。

    于是在哥谭漫无目的地逛到晨曦升起,我返回了垃圾场,把留下的一地残骸收拾起来。

    要细分属性的话,我大概是动画里的纯攻击流派,魔力并没有任何修复功能,只能一点点动手打补丁。

    万幸这十几年的打工人经历让我对这种粗活还算熟悉。

    木头……大概是这么拼在一起的?

    “叮,叮,叮。”

    “当,当,当。”

    把行军床断掉的支架通过暴力扭曲拧紧,橱柜的断腿则用砖块垫起,劈成两半的矮桌拿不用的木头和钉子钉在一起,再把没法恢复的垃圾打包扫出门。

    我站在门口,通过板房被砸开的豁口望向内里,面目全非的陈设似乎在证明什么。

    我的努力其实只是一厢情愿。

    闭上眼再睁开,多喝一包葡萄味烧酒甩开多余的思绪。

    天亮了。

    房子的主人没有回来。

    缝制到一半的防潮床垫被我抱回屋里,马龙的针织并不算完美,缝线歪歪扭扭,我看了又看,拿了一卷胶带把剩下的缺口黏在一起。

    也许是时候睡上一觉,酒精带来的睡眠安稳而美好。

    我躺下来,枕着自己毛茸茸的袖套。

    剩余的感官在昏暗里发酵,它们顺着灰尘的气味一路向外延伸,鸟鸣,车行,以及逐渐往耳蜗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

    我从床垫里跳起来,冲上前拉开门:

    “马龙,你怎么才——”

    未能吐露的埋怨被来人掐在喉口,猛地掼在地上。

    我的流浪汉朋友眼里满是血丝,浑浊的蓝眼珠似乎从没有把我真正倒映其中,他就像一头被激发本能的野兽,决定把入侵地盘的“闯入者”排除干净。

    窒息化作一种与醉酒类似的漂浮感,紧紧捆住我的大脑。

    现在的我可以做到把他掀翻。

    ……但是真的要这么做吗?

    “对不起。”

    痛苦激发了身体的求生反应,我死死扣着地面,感觉自己的声音被对方急促的呼吸所掩盖。

    “我真的……很抱歉……”

    声带断断续续地工作着,魔法少女可比普通人难杀多了,因此我在他眼中成了始终在案板上挣扎的鱼。

    刽子手对于这种情绪毫无反应。

    “……我应该…更、更勇敢……对不起……”

    逐渐模糊的视野里,马龙的身影开始与前男友重叠。

    都是即将被对方杀死的情景,为什么我始终无法对面前的人生气?

    我只是觉得很抱歉。

    即使拥有了力量,我也会搞砸一切。

    明明有提前准备一点酒带在身上的选项,我却懒得去做,也没法战胜自己胆小怕事的天性,一想到容易被误伤就走不动道。

    躯体化的病症更是拖了最后一把后腿,我就这样放任我的朋友像头野兽一样在外面发疯,也没能力让他变回原样。

    这双铁箍般收紧的手是我应得的惩罚。

    它会杀死我。

    ——就像之前那样。

    或许行刑的当事人在这一刹那与我所想是一致的。

    被死亡刺激的指尖电击似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松开了。

    搁浅的鱼被抛回大海。

    剧烈的咳嗽在狭小的室内犹如狂风骤雨,耳鸣阻隔在我与流浪汉之间,我看见他的双眼点起火彩,无措和自责交替燃烧着,和平时冷面酷哥大相径庭。

    听不清他开开合合的大胡子在说什么。

    我脱力地瘫在地上,但是这家伙又跟对待易碎品一样把我托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他硬邦邦的大腿很硌人啊!

    噢……说到地面……

    我拍了拍床垫:“快、快看……”嗓子很痛,但是抵不上我想炫耀的心情,“我把它粘好了。”

    马龙愣了愣,又低下头抹了一把脸。

    他的声音渐渐抵消了嗡鸣,像颗愤怒的炸弹:“……你他妈刚刚差点死了!”

    我受不了地堵住耳朵:“你骂脏话。”

    “我——”他现在看起来又想再掐我一遍,但最终还是忍了,“我在很认真地和你说话,乌苏,把手拿下来。”

    可惜认真的魔法少女是凡人的力气无法撼动的。

    他脸上残余的那点懊恼和对于自身的迷茫也彻底被我气笑:“你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的状态无法控制……该死的,我甚至想不起来我前几个小时做了什么……乌苏,你在听吗?!别转移视线!别装睡!”

    要是任由他继续说教,估计我到今天晚上脑瓜子都嗡嗡的——

    我开始虚弱地咳嗽起来,“……我喉咙好痛……收拾家务好累……能不能让我睡一会……”

    原本还在说什么要我和他距离远点的流浪汉仿佛也被谁掐住了,隔了一会,他好像要把肺都吐出来一般长长叹息。

    “不要以为你能把这个问题蒙混过去……”他其实也有点狼狈,脸上还带着伤,眨眼时那眼眶周围的青紫色也跟着扯动,“但现在我们需要转移阵地,我背你。”

    这大概是要我在他背上睡一会的意思。

    毕竟我们可是被义警抄家了,鬼知道罗宾会不会喊一堆鸟过来群殴我们。

    马龙的动作很轻柔,虽然身上带了点汗味,但我们五十步不笑百步。

    我感觉自己趴在一只大猫热乎乎的皮毛上。

    “可惜了我刚刚收拾完的……”

    猫咪巴士稳稳地把需要的东西带上,载着酒气熏天的乘客出了门。

    “谢谢你,好姑娘。”它在钢铁森林里跑起来,“看样子提前准备一个应急基地是正确的,这回估计能坚持得久些。”

    “我们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我并不知道巴士会开往哪里,反正不会是我熟悉的街区。猫咪或许还是愧疚的,我想说没关系,但又觉得他可能又会气得胡子都竖起来。

    疼痛的记忆会把我们真正连结在一起。这是我的经验。

    眼睛困得睁不开,我趁意识还没跑远,含糊地回应他:

    “马龙,你可真是犯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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