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

    整一周,我都感觉有天使和恶魔在我脑海里时不时打架。

    “咔擦。”

    猝不及防的开门声令我抬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回来啦,晚饭在桌上。”

    为室友做饭这事我少说也有干过百八十回,更何况这星期马龙步履匆匆,早出晚归,不像之前总待在地下室。

    他从门缝里挤进来,分明已是七月中旬,身上却还穿着长大衣,好像对炎热完全免疫。

    似乎也没想到我站在门口,男人抿了下唇:“……我回来了。”

    意识到马龙可能觉得我是在等他,我刚准备开口,就见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束玫瑰,把香味和艳丽的红色送到我面前。

    ……这倒是新奇。

    我很轻易地认出这种包装方式,粉色丝带和镭射纸卷并不贵,但胜在好看。玫瑰品相不错,却没有那么新鲜,有人把最外层的几瓣掰下,根部留有不明显的断痕。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有人在卖——”面前人可能是为我东嗅嗅西看看的样子生了点无奈,解释了半句,后半句随着我撕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而拐弯,“乌苏……这是件装饰品。”

    “我知道,里面撒了亮粉,好难吃。”

    马龙有些哭笑不得,走到餐桌那去倒了杯水过来,视线掠过桌上的意大利面:“你不喜欢?”

    我接过水漱漱口,没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天使和恶魔又从脑海里冒出来,叽里呱啦吵着架——令我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去市中心那了?”

    这不是他期待的回答,因此他分了点余光给我,去端盘子的手稍顿:“我的确说过我有事要去钻石区。”

    接着,那盘意大利面在我的沉默里被送进微波炉。

    机器是马龙周三带回来的。

    崭新的,二手市场找不到这样的货。

    我跟着走到餐桌旁,把玫瑰从包装里拿出来插/进水杯里:“这一支得有多少?五刀?”

    接连两个问题成功把马龙的嘴角拽成平平的直线。

    “……有人送过你一样的?”

    虽然很难察觉,但我想他有点不高兴。

    或许每个男的在这时候都更希望得到一些正面反馈——天使在我脑中催促着道谢,但被恶魔一拳轰飞。

    “哪里来的人送我花?我都四年没交过男朋友了,”双手抱胸,我盯着室友的眼睛,“马龙,我会知道当然是因为我也在那卖过花。”

    不待他从惊讶中脱身,我拿起水杯,那支金贵的“五美元”变不回纸钞,“运气好的话,能在市中心那几家商场附近的垃圾桶捡到一大束这样的玫瑰,尤其是之前韦恩还在哥谭的时候——他甚至拿花铺了一路就为了讨好那个俄罗斯来的芭蕾首席。”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响,但马龙并没有动。

    “那天真的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正巧是情人节,我薅了一大丛重新包装,再拿去几个情侣常出没的地方卖,说两句好话还能拿到比花更多的小费。”

    我帮他把面拿出来,放在桌上,顺势拖开座椅,”我敢打赌你今天遇见的就是另一个我,下次别再被花言巧语的人骗了,吃饭吧。”

    然而几步之遥的男人还是没动。

    大胡子随着他嘴唇的翕合微微抖动,马龙又开始拧眉,好像生闷气似地过来坐下。

    好吧,我脑海里的天使这回把恶魔打败了。

    “……如果你吃腻了意大利面,我给你做点别的?”

    “不,”大猫拿起桌上的叉子,戳了一下番茄肉酱,又把话题绕回去,“我很确定那个人需要这笔钱。”

    “当然,我又不是在责怪你,”我拍拍他的肩,绕过餐桌走向门口,“花养在你水杯里挺好的。”

    餐盘又被叉子捅得尖叫。

    “我只是想——你要去哪,乌苏?”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马龙买花送我是出于什么浪漫考量,也不想他把我们的关系拐到奇怪的方向,所以他原本买花是为了什么——我没有给好奇心发挥的余地,把靴子拉链拉上,“沃尔玛今晚九点大减价,我要去买鸡蛋。”

    等我从穿鞋凳上起身,室友已经抛弃了晚餐抓住我的胳膊:“我们说过这个,晚上不要出门。”

    我挣了两下,甩不脱,只能叹大气:“都在地下室龟缩一个礼拜了,马龙,我虽然是家里蹲,但是也需要新鲜空气的。”

    “你可以白天出去。”

    近在咫尺的脸又表露出熟悉的不赞同。

    “然后在热气里融化,你是一点也不在乎夜行动物的死活,”这周小少爷找我帮忙遛狗我都拒绝了,想想那些飞走的钞票我就肉疼,“而且超市白天才不打折,我想吃舒芙蕾,好不容易那个牌子的无菌蛋才打折!”

    “你想吃我们可以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一个头槌击中下巴,“乌苏!”

    我趁他吃痛挣脱束缚:“才不要!我又不是被你关在笼子里的宠物狗,即使是狗每天也得带出门散步呢!”

    自诊所回来马龙就始终这副过度紧张的模样,我已经很好脾气地配合了一个星期,但是这家伙倒好,自己跑到外面逍遥快活,回来了连个夜宵都不带!

    花能吃饱吗!泡茶都只能塞牙缝!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我的遛狗论有几分道理,马龙糟糕的脸色更为沉郁,他没有再试图揪我衣领,指节攥得泛白。

    “嘿,我坐班车来回,不会再一个人走小路了,”见他这样,我反而有些不忍,毕竟我们以前都是一起吃的晚餐,“放宽心点,控制狂先生,你还在我身上装了监控呢。”

    男人看起来没被安慰到。

    他垂眸看了看我,又抬起手扶正我鬓角边的蝙蝠发卡:

    “十点半之前回来。”

    我摆摆手表示知道了,一边拉开门:“我亲爸都没给我设过门禁,你真是……”

    这也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

    天使轻轻在我耳边低语。

    是啊。

    我最后与马龙的蓝眼珠对视,扯起一个微笑。

    门扉很快将我们彻底隔断。

    .

    周末的超市着实热闹。

    手机卡在周中就停机了,我顺便充了点钱,给一周都杳无音讯的康斯坦丁发了条消息。

    按理说他也应该到哥谭了。

    发送的问候没有显示已读,我想了想他从伦敦飞过来可能遭遇的事故——是该多给这人渣一点时间,只要他别这次再带着万圣节游行队伍来见我。

    记忆的反涌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我反射性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胸口和肩膀,恰好听见身边两个来买菜的大姨操着粤普说个不停。

    看样子除了鸡蛋其他东西也在打折,我偷偷跟上两人,比对着价格牌往推车里放东西。

    要问我为什么颠簸半小时来唐人街附近的商超,这些叫人倍感亲切的亚裔面孔就是原因。有时候上网查攻略还不如看她们买什么依葫芦画瓢。

    不过身上现金注定我不可能什么都买,有计划地挑选了一部分后,我远远就见卖鸡蛋的地方人头攒动。

    运动手环上的时间甚至还没走到八点半。

    看起来是这群蹲点的大爷大妈们提前了折扣时间!怎么不去隔壁买卫生纸呢!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神犀利起来。

    推车就交给一旁开小差的兼职工,为了防止被薅住头发而特意带上的皮筋有了用武之处。我活动活动手脚,一个猛子扎进这场水深火热的战斗。

    “哎哟!谁踩我脚!”

    “甘霖娘,懂不懂尊老爱幼啊现在的年轻人!”

    “里面到底卖的什么有没有人知道啊?”

    “你都不知道你还进来凑热闹!”

    “…………”

    一只冒着青筋的手搭上了超市货架。

    我死死扣住金属的缝隙,终于把身体从人潮里拔了出来。

    外套拉链都在拥挤中不知被谁扯坏了,我没时间去拉,货架上的鸡蛋就剩下最后一盒——

    另一只手和我同时抓住两端。

    上面的纹身该死的眼熟,我顺着他粗壮的手臂线条向上看去,对上一双“见鬼了”的绿眼睛。

    “是你?!”

    “红头——唔唔唔?!”

    青年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顶着一众人的视线啧舌,“松手!”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这可是最后一盒特价鸡蛋!谁松手谁白痴!

    “嗷!”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红头罩此刻头发凌乱,卫衣领都有些变形,显然杀红了眼的打折军团们才不管和自己抢东西的是不是知名罪犯。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短暂胜利心生得意,背后密密麻麻的窥伺就惹得寒毛倒竖,回头一看果然是摩拳擦掌的大爷大妈们——此地不宜久留!

    “一人一半,撤!”

    红头罩显然也意识到再继续僵持下去半盒鸡蛋都拿不到,当即松了手。我福至心灵地把鸡蛋塞进背心里,随后被他连人带盒扛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比我看过的所有橄榄球比赛都要惊心动魄。

    因为我就是那颗主宰胜利的小球,被运动员夹在肩上面对敌人的临死反扑。

    多年的受训经验使四分卫迅速接近了最后的十码区域,他灵活地避开地上伸出的佛山无影脚,却被一只九阴白骨爪拽住帽子边缘,一旁的八卦掌立刻四两拨千斤,企图把鸡蛋抢到自己手心。

    “死老头,敢摸老娘胸!”我及时往他脸上呸了一口,“小心回家被老太婆暴揍!”

    于是八卦掌悻悻收了回去,我扯回红头罩的衣领指挥他往推车那赶。青年把我放进箩筐便即刻推着车结账走人,一套连招丝滑得看呆了还在玩手机的兼职工。

    五分钟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在超市外的巷口一屁股坐下。

    “呼、呼、呼……”

    “哈……”

    唐人街的七月没有大红装饰,天空被挤在狭窄的楼宇间隙里,无云也无星。

    好不容易喘过气,我抖着手从购物袋里拿出两罐乌苏,并把其中一罐扔进红头罩怀里。

    他也没客气,拿衣袖内侧擦擦罐口,单手扯开拉环喝了一大口。

    我有样学样,只可惜大拇指没他有力气,抠了好几下,拉环在灌口发出尴尬的脆响。

    隔壁的罪犯没忍住笑了。

    他脑门上分叉的挑染白毛也跟着随风抖动。

    “你是想当众顶着耳朵再甩我一身水吗?”

    那一口东海岸口音在咬字时稍稍用力,拖出些气声,嘲讽感十足。

    我对他的记仇程度没辙,随意倒在地上:“谁能想到……用酒变身的魔法少女竟然有一周没喝过一滴……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估计是实在看不下我的随意,红头罩一把扯住我的外套,把我揪起来,靠在他的肩膀上。

    “被控制狂关在家里的感觉如何?”

    “还行,这周我看了三遍魔法少女小圆。”我懒得再去探寻他口吻里的复杂情绪,只顾盯着青年手里的易拉罐。

    “……万能的父啊,我是真的很想喝一口……”

    没等我再凑近,红头罩便张手掐住我的脸往外推——这回我信他和马龙孽缘不浅了,他们俩都能把我捏成十八个褶的包子。

    “没门,魔法女孩(Magic Girl),”他懒洋洋地又喝了一大口,像是故意的,“今天的告解室已经停止营业,不接受酒鬼的忏悔。”

    我吸吸鼻子,又想往他手心留两排齿印。

    青年对我从指缝里暗搓搓投射的怨念目光视若无睹,绿眼珠稍稍下移。

    细微的瞳孔收缩让我确定他在看背心遮不住的疤痕。

    那条从锁骨开始的缝合线一直延伸进胸前的沟/壑,倒映在那双由灯火点亮的蓝绿色镜子里。

    然而红头罩的声线不含旖旎,他放下易拉罐,冰饮镇过的指尖是凉的。

    我感觉胸前也跟着沾上水汽。

    “这种伤疤,我在法医的验尸台上经常见。”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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