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

    年轻真好。

    瓷白的餐盘中央,略显黏稠的热汤像一汪橙色的太阳,我和倒映其上的女人对视,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来不及褪去的心动。

    十六岁的我会对这样的感慨嗤之以鼻,二十四岁的我可能还以为自己能抓住年轻的尾巴——到了三十岁,我在面对一桌之隔的少年时,内心剩下的只有羡慕。

    撇去更旺盛的精力,更健康的体魄,他拥有的最为宝贵的,其实是试错的空间。

    遇到不适合的女朋友也好,选择了没那么喜欢的专业也好,年轻人总是更容易把一切推倒重新来过。

    但我没有这样的余裕。

    从他提出邀请的那一刻,和欣喜同时鼓动的是名为质疑的情绪。

    达米安为什么会回应我如此不和常理的请求?

    是一时冲动?是怜悯在作祟?或者仅是看中了我身上还算能利用的价值?

    如果不是对某人有所求,那么答应这种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请求是为了什么?

    我搅着盘子里的汤,苦恼的汤勺把蔬菜和肉类捻成细碎的纤维,这副举动终于惹得一旁的侍应生上前询问:

    “是汤品有哪里不和您的口味吗?”

    话音未落,对面正给提图斯撕面包吃的少年便抬起眼来,抬起的眉梢像是无声的疑惑。

    我只好赶紧表示没什么不满意,试图把侍者打发走。

    “行了,如果有事我们会摇铃,你可以先下去休息。”

    但最终他听从的还是付钱的人的意见。

    空旷的餐厅最大程度地放大了一切声响,我小心把吞咽藏进角落伴奏的钢琴里,身上每个毛孔都在说不自在。

    与我相反,小少爷坐在那就像坐在自己家。

    从十分钟前进入这里开始,他就没有一丝忐忑。仿佛说出口的话对他来说并不是征询,而是单纯地通知。

    听者只能接收,不允许反驳。

    这家伙……再长两年是不是就可以去演霸道总裁剧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脸色漏了底,达米安那双猫科动物一般的绿眼睛钉在我脸上:“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事?”

    “呃,”抓包来得猝不及防,我心虚地喝口汤,“……只是觉得你和你爸挺像的。”

    大猫和小猫,默契地在同一天向同一个人提出邀请——唯一的区别就是小的这只好像根本没给我选择的余地。

    “无论父亲今天提出的条件是什么,看起来都没有我的更具诱惑力。”

    瞧,甚至连敏锐都如出一辙。

    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小少爷微微垂下眼,提图斯在他的视线里舔舔嘴巴,一副吃得很满足的模样。

    他一边摸着狗,一边补充道,“他只是比我们先找到了你。”

    “我是什么海贼王的宝藏吗……”他把话说得好像我真的成了什么很珍贵的东西,“你们要是想收养流浪狗,街上一抓一大把。”

    喝完的开胃汤在此时被撤下,新的菜品端上餐桌,精致得令人不知从何入口。

    侍者还想给我倒酒,我忍着分泌的唾液拒绝,眼睁睁看着那瓶散发着芬芳气味的香槟越离越远。

    达米安和我同时收回视线,他掐准了侍者离去的时间:“你的自我评价太低了。”

    我学着他的动作把食物切成合适入口的大小。

    “你已经拥有了常人不可及的力量,并且没有滥用的意图,”从他人那得到评价并不新鲜,但少年的话语还是令我停下进食,“战斗时的反应还算快,只是缺乏系统训练,多余动作太多——不过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我感到不可思议:“……你在…夸奖我……?”

    “不,这只是客观的评估。”

    对方立刻否认。

    “噢……”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鱼肉,并很快调整心态,“所以,我在你眼里还是有价值的。”

    这就是为什么达米安愿意搭理酒鬼的异想天开?

    但他希望我怎么做——总不会是要在胸前缝个标志去当蝙蝠狗吧。

    擅长发散的思维在脑内画了幅人牵狗的经典影像,我仔细瞅了瞅……其实被戴上项圈牵着跑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做比提图斯更会自我管理的乖狗狗。

    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的同时,我被小少爷伸手狠狠弹了下额头:“回神,笨蛋!”

    “嗷!”

    他们家人的脑瓜崩怎么都这么痛!

    然而痛下狠手的达米安对我控诉的表情视而不见:“你笑得很糟糕。”

    想通了最关键的结症,我才不会和高中生计较,三下五除二把食物吃完,随后提出最重要的要求:

    “我的项圈能比提图斯的贵吗?”

    “——!”他差点把喝下去的水吐出来,脸色呛得通红,“你在说什么啊?!”

    地上的大丹犬明显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站起来冲我发出威胁的低鸣。

    我回以胜利者的笑容,一边起身帮小少爷顺顺气:“为了证明我比提图斯更讨你喜欢?”

    “……都说了你和他计较什么!”然而对方的脸红并没有随着呼吸平复而消退,达米安莫名其妙地开始生气,“哪有人主动要求带——”

    他气得连项圈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什么啊!你给提图斯买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凭什么到我这就区别对待!”我才是那个想大叫委屈的,不由撑着桌子提高音量。

    达米安·韦恩这只可恶的小崽子肯定是后悔了!他直接用虎口捂住我的嘴!

    客人的争吵引起了餐厅经理的注意,但在对方开口说第一个字前,他就在我和高中生的统一瞪视中僵在原地。

    “两、两位客人……有话好好说……”

    “这里没你的事!”

    感动苍天的敬业精神偃旗息鼓。

    达米安重新回望我:“别用英语大呼小叫。”

    我琢磨着在他手上大咬一口。

    大概是这种不屈的精神被他看穿了,小少爷深深吸了口气,手上的力道开始放松,“项、项圈我会去做准备的,满意了?”

    蠢蠢欲动的虎牙变得安分,我点点头,他松开手,好像还瞪了提图斯一眼。

    大丹犬冤枉地呜呜两声。

    我从他们俩的反应品出点有趣来:“明明被喊主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你现在害羞是不是太晚了点?”

    “吃你的饭!”

    达米安恼羞成怒。

    .

    冰淇淋作为餐后甜点是最后上的。

    通常来说我的饭量不是很大,胃在长年累月的虐待里也有点半死不活的,所以对正常人而言略显不足的餐量对我来说正正好,美味的冰淇淋可以塞进最后的空隙。

    可惜的是,本该和我一起吃饭的对象也被紧急通讯叫走了。

    如果他能带上我,那倒还好,但达米安怎么说都不愿意把我一起打包带走,看起来仿佛要和他的大哥去讨论什么能改变一生的男孩悄悄话。

    忿忿不平地挖了口冰淇淋,我和地上在吃宠物用奶油的提图斯对视,心中不满得到了平息:起码小少爷很公平地一个也没带。

    等把蠢狗送回钟楼,我就可以去问问潘尼沃斯先生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四舍五入,我现在可是韦恩一家的狗了!

    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多年来积累的常识正不断提醒着我这是错误的想法。

    我决定不予以理会——对于我来说,似乎没有其他办法能顺理成章地留在喜欢的人身边了。

    亲密关系只能催生脓瘤,但宠物狗却不会。只要感受到爱意,狗永远会是你忠诚且友善的朋友——就像是大伯后院里关着的那只土黄色的小狗。

    每次我偷偷去看它,给它喂点好吃的东西,小狗的尾巴就摇得飞快。

    久而久之,那时的我便向大伯提出了把它放出来饲养的要求。对方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伤脑筋地想了一会,很快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成了小狗的救世主。

    小狗也很爱我。

    它圆圆的眼睛太讨人喜欢,我真想去哪里都带着他。于是趁着爸妈忙于工作,我偷偷把它带回了家。

    现在想来,正是我的偏爱,喂了它狗不能吃的东西,所以它甚至都没能活满一周岁便上了餐桌。

    大人们一边吃一边说:“这是你喂养的小狗呀,为什么不来尝尝呢?”

    他们在观察我的反应,好像无论哭泣还是发怒都是可供观赏的节目。作为食物的肉狗在短暂讨了小孩的欢心后濒临死亡,当然也要回归它原本的位置——被做成逢年过节必备的佳肴吃掉。

    我从来不是救世主。

    小狗被熟练地放血、扒皮,它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也没有咬我,而是很轻地、很温柔地舔舔我。

    如果这就是爱意的终点,那么我想像它一样。

    “咔哒。”

    捕捉到某些细微的声音,提图斯不再把头埋进奶油里,而是抬起脖子在我周围警戒。

    胸口阴湿的错觉把我猛地拉回现实,冰淇淋碗旁多了一只手。

    有茧,涂着光面甲油,纤细漂亮。

    我抬起头,撞进那双和达米安相似又不同的绿眼睛里。

    “嗨,杀手女士。”

    伴随大丹犬饱含危机感的咕噜声,窈窕的黑发女性在我的对面坐下,她换了身礼服裙,宛如一尊异域女神雕塑。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吾儿很中意你。”

    怎么看她都更像达米安的姐姐而不是妈妈。

    拿不准这人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我环视餐厅,一手拎住提图斯的项圈,防止它前冲,另一只手则按在运动手环上。

    “我是不是该谢谢您,这回没带刀和我打招呼?”

    餐厅太过安静,放眼望去不见一人。

    注意到我的视线,女人气定神闲地解释:“为了能有机会和你单独见面,我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总不能让没眼色的打断。”

    我的心逐渐冷却。

    手环没能拨通任何一个紧急联络人,多半是信号屏/蔽/器在起作用,但相对的,蝙蝠电脑应该会发出相应的警报。

    不过我不认为面前人会想不到这点。

    根据格雷森遛狗时共享给我的情报,塔利亚·奥·古应该是位相当阴险狡诈的女士。

    “凯恩的机器人是你动的手脚?”我试图猜测对方的布置,“……这应该不够,想要阻止蝙蝠侠,你必须拿出令他不得不束手束脚的筹码——又是脑控?!”

    杀手像是在欣赏我升腾的怒气:“你可真喜欢他,我会感到嫉妒的。”

    “……但很遗憾,能够控制他的不是我,”阴沉在那张美丽的脸蛋上一闪而过,她没有给我插言的机会,双手摊开,“否则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和我的情敌共享一张餐桌。”

    微妙的牙酸从咽喉反上来,我选择性忽略她话语中的干扰项:“是啊,上次您还掏了我的心,捏着解压吗?要不要这次再掏一下玩玩?”

    “你在邀请我再杀你一次?”

    塔利亚的眼睛轻轻一眨,随后笑起来,“不太高明的激将法。”

    我从她的反应里找到了昨晚丢失的拼图。

    为什么韦恩会对我的“受伤”表现得如此紧张,正常人最多也就是和小少爷类似的反应才对。

    除非我不只是受伤,而是真的……死而复生。

    这个结论乍一看不靠谱,却好像能解释很多东西,比如吵架时韦恩说的“不是第一次见你躺在血泊里”,再比如——胸前像是被反复剥开过的尸检疤。

    现状没能给我深思的时机,杀手还在对面虎视眈眈,我用掌心抵着提图斯的脊背,大狗的温暖很大程度上成了安定剂。

    “……”我慢慢吐气,“您到底想要什么?动力源我都吃完了,想要新鲜的您不如去问问凯恩还有没有存货。”

    而塔利亚则把手指相互交错,她的黑发像丝绸般流淌到桌上:“我明白,但你能做到她所做不到的。”

    真是奇特,有人比我自己都了解我能做什么。

    没有急着否定她,我低头看了一眼狗。提图斯很沉默,但它也很坚定。

    “好吧,假使你说的是真的,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做不利于他们的事。”

    女人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当然了,乌苏,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这一切都是为了吾爱。”

    我侧侧脑袋,洗耳恭听。

    “或许你已经知道,吾爱是通过刺客联盟的拉萨路池得以复活,起码吾子当初带着尸体过来时确实怀抱着这样的期望。”

    接着,她眉头微蹙,绿眼阴沉得好似两团鬼火。

    “但事实上,拉萨路池没能起作用。”

    “无论浸泡多少次,布鲁斯·韦恩都没能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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