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集

    茂密的树木遮蔽天穹,四周满是电筒的光束,人类的低语覆盖了虫鸣,像是在提醒着他,距离被找到仅剩那么数十步。

    汗液和恐惧一同打湿男孩的睫毛。

    他已经后悔瞒着父母这么晚出门了,绑架他的这伙人显然是一时起意,认出了这张德雷克家继承人的脸。哪怕小提姆十分机灵,与成人之间的体力差还是让他被绑到了这里。

    男孩紧紧蜷缩成一团,期盼灌木和树洞能完全遮掩住自己。

    即使属于沼泽和树木的气味紧紧扼住咽喉,他也不敢大口呼吸。

    在这种情形中五感变得及其敏锐,男孩听见了靴子踩碎落叶的响动。

    同时,手指也摸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伴随手电筒的照射在眼前留下细密的光斑,提姆想也不想冲了出去,举起石块砸向来人的头部。

    击中的闷哼听起来属于年轻女性。

    对方比他所想更不设防,可他的身高还是局限了发挥,他没能把人砸晕,女人一手捂住飙血的下颚,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尝试挣脱的第一秒提姆便明白自己敌不过她的力量,他瞄准了女人唯一裸/露的小臂,想也不想便张嘴咬了上去。

    血腥味直冲咽喉。

    然而女人不仅没有松手,反而用自己的手臂堵住他的口鼻,将提姆整个抱了起来。

    “...嘘。”

    同一刹那,被这里的动静吸引,又有一束手电光从她的背后照了过来,没上过几节语言课的男孩只能分辨出那人在说中文,不由身子一僵。

    “————?”

    哪怕不解其意,他也明白自己的命运现在掌握在身后的大人嘴里。

    完蛋了。

    可女人的语气并没有预估的那般气急败坏。被男孩先前那么一砸,她吐字都有些含糊,可语调依旧十分冷静,没有丝毫的词调起伏。

    在等待同伴回复的须臾,她甚至有心情把他往怀里藏了藏。

    最重要的是,这是个很年轻的声音。

    或许是出于信任,电筒光芒不再靠近。威胁消失的刹那,提姆终于松了口。

    女人的轻笑从胸膛传到他的后背:

    “——,————。”

    好像是在用方言调侃,她的语调婉转,男孩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去描述听感。

    保险起见,她抱着他又往黑暗里多走了一段路程,提姆才被轻轻放在地上。

    背靠着巨大的树冠,对方又戴着口罩,他只能感到长长的发尾扫过脖颈。女人一言不发地从兜里掏出蓄水壶——不,不对,直到她用液体清洗手臂上的伤口,提姆才分辨出那是酒精。

    不痛吗?

    男孩后知后觉地生出些负罪感。

    眼见现状趋向安全,他有必要搞清楚面前人的态度,于是吞了口唾沫:

    “你为什么帮我?”

    她本借着月光观察手臂上的伤势,闻言微微一愣,提姆看清了那圈不留情的牙印,以及女人手腕上并不陈旧的割痕。

    大人们总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可德雷克家的幼子已经明白伤疤代表的含义。

    手腕很快淹没在阴影里:“——......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

    她的英语有很重的口音。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难听懂,女人偏过头,掀开口罩吐了口血沫,这下咬字清晰了些,“你打掉了我的牙。”

    提姆莫名听出些委屈来,他强迫自己硬下心肠。

    但无论是之前看守他的时候假装打瞌睡(是的,他很确定那是她故意为之)方便自己逃跑,还是在关键时刻帮自己躲过一截,眼前的大姐姐都没有表现出恶意......

    “对不起。”

    得到了道歉,对方的语气轻快些许:“没关系,小少爷。”

    奇怪的称呼,男孩有些老成地皱起眉——她又不是家里请的帮佣。

    不确定这是不是种表达讽刺的方式,他没有贸然开口反对。

    女人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反而把自己的指南针和小餐包塞到他手心里:“向着南方再走一公里,那里有电话亭和探头,不确定探头是不是坏的,所以我们不会搜到那。”

    她并没察觉到让一个小孩在夜晚独自穿行树林是件多么不合理的事,又或者说,她很确信提姆能做到。

    他感受到对方这份信任,不由捏紧了馈赠:“万一他们发现你帮了我......”

    “不会的,”女人说得很笃定,天色太暗,男孩看不见她微微发抖的双手,“去吧,小少爷,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没什么好犹豫的。

    想要逃生的欲望压制了一切,提姆连道别都忘了说,便从对方身边离开。

    她并未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等男孩想起什么转过头,不远处的树冠下空无一人。

    那些停留在舌尖的词句以是被吞回肚子里。

    ——可以的话,你不如来我家工作吧?

    他偷听了绑匪们的谈话,也清楚他们的人员构成。

    对于一个因为缺钱而不得不加入帮派的年轻姑娘而言,这是当时提姆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

    “红罗宾,专心。”

    这是他们在屠宰沼泽打转的第二个小时。

    从很久以前开始关于这片土地的奇异传说就不少,但这似乎是两位义警首次遇到迷路的现象。

    确切而言,离去并不受阻,沼泽只是在阻止他们接近中心。

    已然抽条如成人,红罗宾将目光从树木的罅隙中收回,跟上养父的脚步。

    “......还没成为罗宾的时候,我曾被绑架到这里来过。”

    蝙蝠侠拨开垂落的枝条前进,保持缄默。与对方共事多年,提姆很清楚这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实施绑架的并非专业人士,这给了我逃跑的机会,也把你引了过来,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蝙蝠侠——所以记得格外牢固。”

    然而言语间,红罗宾并未表达出任何故地重游的怀念,他的养父显然发现了这点:

    “你在怀疑什么?”

    义警们通过护目镜对视,从现状来看,提姆没法指望布鲁斯能和他一起确认绑架案的细节,但他还是想要把自己的思考告诉对方:“记忆的真实性。”

    “蝙蝠电脑里会存储我跟进的每一起案件,你认为当时的数据记录出现了问题?”

    “客观的记录不会说谎,布鲁斯,”这也是红罗宾始终相信的,“但却可能遭到人为的删改。我怀疑的是记录者是否遗漏了真相。”

    甚至不用他再多言,侦探先生就已停驻脚步:“我们最近只在有关同一个人的调查上遇到这个问题。”

    至于这个人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她的身份户口来自黑市,电脑搜索出来的生活痕迹甚至占满不了一片屏幕,分明有着数次进出警局的记录,但却没在任何一位义警的脑海里留下过印象。

    达米安根据她的发言在学校调查过,十年前的改建却造成了档案遗失,彼时在那里上过学的杰森也对校工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至于对方来到哥谭之前的履历更是完全的空白。

    蝙蝠侠清楚,身旁的孩子绝不是仅凭猜测便妄下结论的自大狂。他们很相似,能够让红罗宾在一夜忽然改变态度,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于是他意识到了。

    “她的吻,”暂且忽略那毫秒间的停顿,“向你灌输了什么?”

    年轻的义警从肺里缓缓吐气:“一种可能性,布鲁斯。”

    他的声音被懊悔逐步渗透,红罗宾抓了抓垂落的额发。

    “等我确认那的确有实现的概率,我会告诉你的。”

    一股更为窒息的沉默随后降临,甚至连沼泽都没了虫鸣,过高的草茎无力地滑过他们的战靴,悉悉索索,透出两分拘束。

    提姆原以为蝙蝠侠不会满意这个回答,不过对方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轻拍养子的肩膀。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孩子。今晚的夜巡你可以休息。”

    “可——”

    男人用一句话打断了红罗宾的挣扎:“我不希望你发着低烧还要继续工作......无论是作为蝙蝠侠,还是作为你的父亲。”

    似乎完全没想过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提姆有好几秒都愣在原地,直到养父催促他跟上。

    或许...只是或许——红罗宾心中升起微妙的庆幸,失忆反而让这几年愈发难懂的蝙蝠侠变得好相处了起来。

    .

    小溪静悄悄地自树林间流淌。

    今日意外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个在水里勉强搓了搓身上的淤泥,连瞌睡虫也一起被凉意洗净。

    “好了吗?”

    身后传来问询,于是这个被冻得差点打喷嚏的倒霉蛋——也就是我,只能把湿衣服拢紧,一边爬上岸:“搞定了,你们转过来吧。”

    红头罩和格兰迪终于结束了背对,青年在转过头的那一刻便开始皱眉:

    “你看起来像个水鬼。”

    “......谢谢夸奖,”我没有拒绝他脱下来的夹克,拉上拉链,三下五除二把里面的衬衫扯掉,“你联系到蝙蝠侠他们了吗?”

    “——”红头罩莫名其妙盯着我的新造型看了好几眼,语气也怪怪的,“嗯,定位和通讯已经恢复,要不了五分钟他们就能找到这。”

    真空穿皮夹克的感觉不怎么好受,虽说裸/身高相差不过几公分,可它的主人毕竟是个一拳就能撂倒三个我的壮汉,多少还是有点大的。

    胸部也不紧绷,老天,这是不是说明红头罩的胸比我还大?

    就在我把旧衣服里的手帕往口袋里塞的时候,他好像终于忍不住了:

    “你的性别意识呢?”

    我不明所以:“我都没在你们面前直接脱衣服,再说了,你胸前那是肌肉,我可是实打实的脂肪团,很重的,不调整一下位置怎么行?”

    对方这次干脆以手捂脸,朝身边的男同胞发出感慨:“这家伙没救了。”

    巨人回以歪头,显然没明白我们在计较什么。

    大惊小怪的男人!瞅瞅红头罩眼前的标志,我最终还是选择暗暗腹诽,又不是什么处/男了,装这么纯也没人会上当的!

    ......也不一定,起码那张凶巴巴的脸要是能害羞一下——

    脑袋挨了一记手刀,青年的狐疑多米诺面具都遮不住:“少走神,你一露出这种表情就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这回没法反驳,我捂着头蹲到格兰迪旁边:“这家人都凶得很,干脆进阿卡姆咱们俩当室友算了。”

    “所罗门·格兰迪。”

    “那就这么说定了,来拉钩!”

    哪知手指还没勾上,我就听见红头罩在身后朝谁打招呼:“来了?等了你们好久。”

    哼,以为我会上当吗,太天真了,除非蝙蝠侠现在就站在我身后,否则我才不会回头——

    “乌苏,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喉癌音吓得我猛地站直。

    巨人越过我的目光明显聚焦在具体的对象上,我一点点转动脖子,和来人对视。

    蝙蝠侠的脸色在昏暗的树林间更加恐怖,以至于在他背后的红罗宾和红头罩都显出二十分和蔼可亲。

    本能促使我瞄向他的腰间,挂在上面的法杖不知是远离了主人,还是因为我解除了变身的缘故,已经恢复成了小巧的开瓶器模样。

    它没再喋喋不休地和我打招呼。

    奇怪......?

    摆动的披风遮蔽视线,我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又把韦恩晾在了那:“呃、蝙蝠侠......格兰迪已经正常了,嘿,你站起来给大家走两步?”

    在男人堪称逼仄的凝视里,巨人被我拉起来,好像也被传染上紧张:“所罗门...格兰迪......”

    对此,义警的回应异常冷淡。

    “红头罩,带犯人去阿卡姆。等我把她送去诊所就和你会合。”

    “你越来越会使唤人了,塔利亚才刚送进牢里没多久......啧,”虽然嘴上抱怨,但青年还是对格兰迪招了招手,“行吧,大个子,我们走。”

    “所罗门·格兰迪......”

    巨人有些依依不舍地想要捏捏我的头发——看起来更像是想摧残我的头皮。

    我安慰的话没能说出口,比他更快动起来的是蝙蝠侠,男人手臂一带便把我拎到身旁:“不,格兰迪,你只能住单人间。”

    这消息宛如晴天一霹雳。

    目送巨人失魂落魄地跟着红头罩离开,我收回视线,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怎么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对方瞥我一眼,仿佛听见了废话。

    我瞄准一旁没怎么开口的德雷克,“难不成你们都听得懂?”

    红鸟微微卡壳,他飞快和养父对视一眼:“这只是结合事实做出的合理推测……这不是重点,乌苏。”

    “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前你表现出了和所罗门·格兰迪相似的症状,”蝙蝠侠接过话头,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攻击欲旺盛且无法交流,抓着他一路从奈何岛飞到屠宰沼泽——有印象吗?”

    “大、大概……”我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这两个钟头的记忆倒出来。

    那道在内心吵吵嚷嚷的声音或许就是令人发疯的罪魁祸首,很难确认我当时是不是被她带来的憎恨与杀意所控制,和格兰迪打得那叫一个限制级,巨人最后只剩半个身子,被我挖出心脏丢进沼泽里。

    我的力量就储存在里面——当然,为了防止自己听起来像个有食/人/癖的变态,在食用细节上我还是选择了一笔带过。

    在这期间,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术电筒让红罗宾打光,自己则动手检查我的眼睛和口腔。

    “现在还能听见吗?”

    蝙蝠侠的问句指向性很明确。

    除了先前在见到红头罩时幻听过以外,我的耳边一直很安静。

    事实上,我已经无法确定当时和我对话的究竟是法杖,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没有了。”

    于是我选择摇头。

    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被误伤,可韦恩褪去手套的拇指带着茧,以不容置喙的力气按住我的舌头,我不禁抓住他的手腕,有点想吐。

    “布鲁斯,你太粗暴了。”

    德雷克的提醒终于令禁锢稍稍放松,他顺势用另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脑勺,手指插入湿发间,“稍微再仰一下头——对,就是这样……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哪怕隔着面具,我也很确定他在看我缺了半颗的门牙。

    有这么稀奇吗……

    蝙蝠侠不怎么留情的手法令我下巴泛酸,生理性的眼泪溢出来不少,更糟糕的是口水都要流到下巴上去了!

    我努力眨巴着眼睛企图催促一下,可临时医生和护士没一个在乎这点小插曲,逼得我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对鬼/畜父子!

    可能是眼里的怨念太过凝实,眼前的义警分了点余光给我,手指在我黏糊糊的下巴上刮了一把,这才松开拿手帕来擦。

    “报复……呕……绝对是报复……”我呸呸干呕了两下,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喉咙反而痒痒的,“咳咳咳——”

    后背被红罗宾轻轻拍着,我有理由怀疑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会联系好莱斯利给你准备洗胃。”

    蝙蝠侠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我看着他拨通诊所的通讯,没忍住抖了抖:“没、没必要吧……”

    瞪视紧接着戳到我脸上。

    我认怂,往红罗宾披风里躲。

    德雷克任由我抱住他的腰:“肉眼能看见你喉咙里有少量残留物,乌苏,别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他在养父的怒火里用披风把我裹紧了些。

    “……你们两个都得留在诊所里,”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蝙蝠侠终于没再说些什么,“乌苏,红罗宾还在发低烧。”

    这下我可不敢再使劲了,从鸟翅膀里钻出来:“你就这么烧了一天?!”

    年轻的义警下意识攥紧了披风,他先是看了看旁边的蝙蝠侠,神色里带了点埋怨——估计是不太希望我知道这个消息。

    而后,德雷克才把头转回来:“没有……我来之前吃过药,很快就会好的。”

    这个人压根没资格教育我怎么爱惜身体!

    归心似箭,我小心扶住小红鸟的手臂,尝试握住他的手。他也没拒绝,反而分了些重量给我,语气莫名轻快,“我又不是走不了路,乌苏。”

    德雷克这么说着,手倒是捏得很紧。

    一旁的蝙蝠侠好像是觉得我们太肉麻,好一会儿没说话。

    “……走吧,”最后,他也没出言把德雷克和我分开,“蝙蝠车在沼泽外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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