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谎话

    “多谢贺大夫惦记,”徐励朝贺循点头:“家母如今小心调理着,比以前好多了。”

    “这样啊,”贺循也跟着点头:“那我便安心了。”

    他俩彼此不熟悉,说完两句话,便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尴尬地对着一会后,贺循先找了借口退下:“徐二郎请自便,我的方子还没写完。”

    徐励也是松了口气,点头道:“贺大夫请自便,无需理会我。”

    贺循便点头去了。

    屋内备着笔墨,倒也无需往别处寻,只是徐励看着贺循的背影,还是感觉哪里哪里都不太对。

    明明……去年贺循第一次说要离开锦州之前,看着似乎是想与他结交的,可是这次见面,总感觉贺循待他冷淡许多。

    当然,他们彼此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往来,又有一年多“未见面”,如此冷淡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徐励看了一眼贺循又看了一眼傅瑶,心中的不安始终是挥之不去。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当初贺循想要与之结交的那个“徐励”其实并不是他,而是身体里住着傅瑶的“徐励”,或者可以说贺循真正想要结交的那个人是住在“徐励”身子里的傅瑶。

    “徐励”的身子身份,不过只是一个媒介而已。

    而如今……贺循就住在左家,他平日里遇到的,就是傅瑶……徐励感觉心口处好似有虫子在挠着一般,忍不住站到贺循身边,刚好可以挡住两人看向对方的视线——虽然此刻他俩并没有看向对方。

    贺循在写药方,徐励心知要避嫌,视线移开,看着窗外,蓦地又想起方才贺循搭在傅瑶手腕上的手指,以及傅瑶给贺循搭脉时的自在寻常。

    可想而知,这样的事发生过许多次了。

    他以后每个月来左家两次,可是贺循逢五逢十便能见到傅瑶……而在过去的八、九个月里,贺循跟傅瑶见面的次数,算起来比他跟傅瑶这一年多里互换的次数都多。

    而贺循跟傅瑶见面是为了替她调理身子为她好,他……他跟傅瑶互换并非傅瑶乐意的,而以后每次见面时……他还要逼着傅瑶读书。

    徐励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虽然盯着眼前的书册但是并没有在看只是苦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傅瑶。

    “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个念头不过刚刚冒出苗头,便被徐励否决掉了。

    傅瑶不想看到他,他固然可以为了让傅瑶高兴以后都不来左家逼傅瑶读书,可是……他若是不来、若是不用这样的借口登门——便没有了能够说服自己的说辞,便没有了跟傅瑶见面的理由。

    心中说服自己逼着傅瑶读书是必要的,徐励眼神重新落到贺循写着字的纸上。

    贺循已经把药方写完,如今写的正是先前说的有关于傅瑶的饮食禁忌,虽然才刚开始写,不过徐励看了一眼,赞同凌蓟的话——写的这些,都是傅瑶平日爱吃的——这禁忌对于傅瑶而言,的确是强人所难了一些。

    不过换个角度想一想——贺循如今在做的,也是令傅瑶不开心的事,如此算来,他也不算是孤家寡人。

    贺循现在写的不是药方,看了也无妨,不过徐励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看,只装作不着痕迹地与贺循搭话:“贺大夫你怎么在左家?”不是去年就说要去京城了吗怎么还在锦州甚至在左家?

    贺循放下笔,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去年便动身要离开锦州的,哪知刚出了城门没几日便遇到了歹人,被他们强留下替他们看病救伤,幸得左知州带人剿灭了歹徒,因感念左知州恩德,便暂且留下替他们一家看脉诊治调理身子。”

    徐励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贺循没有特意提到傅瑶,他也不好追问贺循是不是在左家主要是替傅瑶诊治——正凝眉沉思间,听贺循问道:“徐二郎今日怎么在此?”

    徐励听他问得随意,但是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就随口一问,想了想斟酌着回答道:“家母与知州夫人自幼相识,阮夫人想替傅二姑娘……和凌三郎寻个同龄人解解学问,便找了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谎,但即使是说谎,他也不能将“夫子”的身份应下。

    他怕傅瑶听到拆穿他,只是为了避免贺循怀疑,声音虽然压低,但似乎傅瑶还是听到了,徐励看见傅瑶看了这边一眼,咽了咽口水,继续挡住贺循的身子。

    傅瑶没说什么,贺循倒是感慨:“阮夫人待阿瑶姑娘一向是关切的。”

    徐励顿时沉默——贺循看人的喜好一向也是分明得很:他喜欢那些真心实意关心自己身边的人,比如唐婉,比如阮如,比如……傅瑶。

    他一直在左家没走,除了要替傅瑶调理身子以外,多多少少还是喜欢左家的氛围——当初唐婉也请贺循直接在徐家住下,但他在徐家只住了几日,便找借口搬出去了。

    徐励并不觉得贺循是因为左棐知州的身份所以才妥协,如今想来,大概是看不惯徐励的缘故。

    所以即使替唐婉调理三年,他俩也几乎没什么往来,虽然贺循没说,但徐励多多少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贺循唯一一次对他释放善意,是在内里是傅瑶的“徐励”求贺循救唐婉之后。

    贺循的善意自始至终对的都是傅瑶。

    而如今贺循就在左家,有着替傅瑶调理身子的光明正大的理由在,他每个月都能见傅瑶好几次,而徐励以后除了两次休沐以外,并没有什么机会能见到傅瑶——月初互换的时候不算,那时候无论如何也算不得“见面”。

    徐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酸溜溜的,看了看贺循正在写的东西——第一页已经写满,如今第二页也也了一半,他的字迹工整,虽然字写得小但并不难辨认。

    写了这么多,不可谓是不上心,只是徐励看了看,这份禁忌食谱简直是比着傅瑶的口味来的,针对的意味似乎过浓,徐励这样一想心里便又平衡了许多,他能想象得到傅瑶看到这东西大概是会跳脚的模样,笑了笑,低声道:“替傅二姑娘看诊,挺不容易的吧。”他想到次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傅瑶都是与他对着干的……看样子就不像是个会乖乖听话的病人,贺循写的禁忌又都是傅瑶爱吃的,想来她更不愿意听话了。

    “不会啊,”贺循摇头:“阿瑶姑娘虽然不爱喝药,但一直都有好好遵医嘱,比大多数病人都令人省心,阮夫人和左知州也是难得的开明的家属,并不会干涉大夫的诊断——”

    贺循顿了顿,看了一眼徐励,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励也想起当初因为自己不信任贺循差点酿成的大祸,没心思想贺循是不是故意说这些话指桑骂槐,偏过头又看向傅瑶那边。

    屋内是备着茶水点心的,徐励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偷偷拈着一枚蜜饯果子往嘴里塞,大概是怕被贺循发现,眼睛盯着这边,徐励看过去,便与她视线对上了。

    许是没想到徐励突然回头,傅瑶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都忘了与他对着干,连手上的东西都忘了入口。

    徐励有心叫贺循来看看他这个“令人省心”的、“一直都有好好遵医嘱”的“病人”是如何阳奉阴违的,然而看着傅瑶的脸尤其是她唇边的果子,声音堵在喉间发不出来——傅瑶终于回过神来,将果子塞入口中,眼睛还朝着徐励挑衅了一眼——徐励喉间动了动,将身后贺循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并不想贺循看到她此时的模样。

    他看着傅瑶似乎不好继续,徐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也不打算让贺循知道——谁知凌蓟是个不省心的,居然告状:“贺大夫,我表姐她又吃甜食了。”

    贺循从徐励身后探出头来,正好看到还来不及毁尸灭迹的傅瑶。

    被徐励看到,傅瑶虽然一时懵住了,但不会慌,回过神来还有心情挑衅他——但如今被贺循看到,傅瑶顿时低着头,似乎是觉得丢脸。

    “无妨,”贺循并没有如凌蓟的愿,神色温和:“如今还没有换方子,用些也无妨。”

    顿了顿又道:“以后也不是不能食,只是少用一些不会有大碍。”

    徐励看了看傅瑶,心却蓦地下沉。

    凌蓟告状不成,傅瑶面上颇有些得意,朝他扬武耀威一通之后又看过来——贺循已经又收回头继续写着,傅瑶只看到了面色不善的徐励。

    徐励不开心傅瑶似乎是开心得很,拭了手,心情愉悦地终于将眼前的书册翻到下一页。

    贺循终于将东西写完,起身告辞:“阿瑶姑娘,我回去顺便将药方与禁忌交给你身边的嬷嬷,让她派人去抓药,也吩咐厨下注意些。”

    傅瑶起身往外走:“贺大夫我送送你——”

    徐励担忧地看向傅瑶。

    傅瑶心虚,面上却是正色道:“我必须送送贺大夫,否则便太失礼了。”

    徐励不说话,他现在没有挡在门的方位,所以傅瑶人已经到了门口。

    徐励又不能上前把她堵回来,只能闷声道:“尽快回来。”

    傅瑶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跟着贺大夫往外走,徐励听到傅瑶边走跟贺大夫道歉:“贺大夫我不是有意的……我以后不会再碰那些东西了。”

    如果她出去是为了跟大夫道歉,他更不能拦着她了。

    贺循低声回应着什么,因着他们已经走远,徐励也听不清了,回头看见凌蓟正看着他,不由得眉头皱起。

    凌蓟一脸扼腕:“居然被阿瑶表姐捷足先登寻着机会开溜了。”

    徐励计较着方才的事,看了凌蓟一眼,虽然心中也有些不确定,不过还是道:“傅二姑娘很快便会回来,你的书看得如何了?”

    “她才不会回来了,”凌蓟不怕他了:“你这人这般无趣,我要是表姐……能出去才不会回来了呢!”

    徐励心慌了一瞬,嘴上还是道:“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你知道什么,”凌蓟老神自在:“我跟我表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徐励打断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是用在你们身上的——”

    凌蓟不为所动,继续道:“我表姐想什么我可是比你清楚得多了。”

    徐励还想反驳,魏嬷嬷居然过来了,眼睛并不敢看徐励或者凌蓟:“夫人差人过来寻小姐过去,今日便不过来了,小姐说今日就到这里吧,若是徐秀才想走,便让表少爷送送徐秀才。”

    她这样的反应明显就是在说谎,凌蓟一脸得意:“我就知道!”

    徐励愣住……他不是没有担心过傅瑶一出去便不会回来,但他没想过傅瑶真的就不回来——明明刚才她答应了的。

    不过随即又回过神来——傅瑶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也未必能算是答应,就算是答应了……也有可能变卦。

    徐励心中失落,嘴上却只能道:“既然是阮夫人找傅二姑娘有事——”

    他本来想顺着魏嬷嬷的话说今日到此为止了的,凌蓟却低声嘟哝道:“肯定是骗人的。”

    徐励面容挂不住,看了凌蓟一眼,深吸一口气,转向魏嬷嬷:“凌三郎功课上还有些问题,我还要与他解析一番。”暂时还不走。

    凌蓟看向徐励:“我没有——”

    “都学会了?”徐励看了凌蓟一眼:“那我回头跟你们夫子说一声,如今的功课对你而言太过简单,应该再加重一些——”省得他还有闲工夫给傅瑶添麻烦。

    “你又不是我姐夫,你不能这么做!”凌蓟顿时不满:“你这是公报私仇!”

    徐励想反驳说自己不是公报私仇,但随即呆住——他的确是有些许的私心的。

    凌蓟察觉到不对劲,看了魏嬷嬷一眼,小心翼翼压着声音道:“原来你是想当我表姐夫!”

    “你、你不要胡说!”徐励有些语无伦次,皱着眉头看着凌蓟,努力镇定下来:“事关傅二姑娘名节——这种话哪能乱说的!”

    “哦不是啊,那就好,”凌蓟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有一个爱管着我的姐夫已经够倒霉的,再来一个多管闲事的表姐夫那还得了!”

    徐励沉默,凌蓟又道:“再说了,就算你想当我表姐夫,我表姐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啊。”

    徐励心中烦闷:“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将傅瑶没带走的书收拾好交给魏嬷嬷,让她嘱咐傅瑶一定要看。

    凌蓟一直想溜走,不过如今徐励要走,他便也不急了,既然傅瑶说让他送徐励出去,他虽然不大乐意,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也做不出让人自己离去的事。

    徐励磨蹭了一会,也没见傅瑶来送他,心中难免郁郁——她说不送贺循失礼,倒是不怕对他失礼……或者说,她是故意失礼于他的。

    又想起凌蓟说傅瑶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偏头看了一眼如蒙大赦送他出门的凌蓟,想问什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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