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子允要回来了。

    整个郑国都在这样说。

    得知此信的时候,攸宁正坐在车驾上,被父亲季公带着前往下一个权贵的家中。

    季公是郑国最声名显赫的人物,国君昏聩无能,季公执掌礼乐征伐,操纵国柄多年,连王后和储君都要退让三分。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半年之前,公子允夺了魏国的江山,成为五国中最强势国家的君主。

    消息传来以后,便再也没有人高看季公。

    因为人人都知道,公子允与季公结怨经久,公子允本是郑国的储君,是季公设计迫使公子允远走魏国,又是季公一手扶持了公子允的弟弟——也就是现今的郑王践祚。

    故此除却深宫里的郑王,已经再没人有会将季公当回事。

    季公脸色凝重地看着文书,而后深深地看了攸宁一眼:“见到毕顷以后,将你侍弄男人的本事全都拿出来。”

    攸宁的手指死死地攥在一处,将裙摆捏得起皱,但那张美丽的面容却没有分毫的更易。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的,父亲。”

    季公道貌岸然的脸上露出些笑意,他摸了摸攸宁的肩头,宽慰地说道:“若是能得到毕顷的青睐,再不须你这样劳累辗转了。”

    攸宁不能从他的身上体会到父亲的和蔼。

    她只觉得恶心。

    攸宁是季公的长女,也是他手里最后的底牌。

    季公要用她倾城绝色的容貌,去换取权贵们的支持,曾经他得势时,将他们的尊严肆意地踩在脚下。

    可现在他要失势了,他们连他送上门的馈赠都不要。

    马车停下来以后,季公边收卷起文书,边将攸宁从车上拽下来:“待会儿见到毕将军要怎么说,还记得吗?”

    他的动作有些急躁强硬,攸宁的兜帽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她还在为虞夫人服丧。

    去年冬天,季公的夫人去世,攸宁还要两月才能除服。

    她带着深黑色的面纱,那之下是张纤弱柔丽的脸庞,尚带着少女的稚气,眸里更是含着几分幼鹿般的天真。

    隐隐约约,看不清晰,却更显蛊惑。

    她垂着头,轻轻地点了点。

    初次被季公带去见外男时,攸宁还会觉得惶恐,半年下来,她已经近乎有些麻木了。

    说到底,她如今的处境同季公豢养的家妓并没有任何区别。

    那些男人会用贪婪的目光掠过她的锁骨、腰肢和足腕,试图窥析那面纱与深衣之下的绝色,却不会有人真正接下她这个美丽的馈赠。

    他们很聪明,毕竟没有人愿在这祸乱的前夕沾腥。

    谁都知道,与公子允为敌,就意味着死。

    攸宁慢慢地裹紧披风,天已经有些冷了,她内里穿着的是连蔽体都无法做到的单薄衣物。

    金链穿过前胸,勾勒出腰肢纤细弧度,慢慢地向下,没入裙摆里。

    但当冷风吹来时,攸宁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向着父亲靠近少许。

    季公很满意她这幅柔弱的姿态,他不信真有男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倾城容色,也不信会有男人能抵御得了这样的温柔攻势。

    毕顷是郑国的大将,保卫家国,所向披靡,季公一直想要笼络而未果。

    现今毕顷终于肯见他,他自然要带上最美的贺礼前来。

    季公对此次会面期待已久,特意让攸宁穿了最单薄的衣物,他甚至告诫她,若是毕顷要脱下她的衣服,她就可以摘掉面纱。

    面对寻常的权贵,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是季公对攸宁最后的保护,毕竟他还想让她用这张脸去换取更多的权势。

    一个供人亵玩的姬妾,或是一个尊崇高贵的夫人。

    他还是想让攸宁去做后者。

    因之即便攸宁被带到四处供人赏看,却鲜有人知道她就是季公的长女。

    *

    酒过三巡,季公借口离开,毕顷也饮得有些醉。

    攸宁就是这时候被送进去的。

    毕顷年过四十,鬓角已有了霜色,但他的身形是那样高大,一双手就能轻易地掐断她的颈骨。

    她的身躯在不断地瑟缩,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无法蔽体的衣物。

    仅仅是这样的处境,就已经足够无望。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娼/妇和贵女,便只有白日和黑夜的分别。

    攸宁颤抖着身子,依照季公所教导的,慢慢地解下披风:“将军,季公令我来服侍您……”

    窗大敞着,风是那么冷,可这远不及奴仆们鄙夷的视线更让她觉得心底发寒。

    但毕顷什么也没有做。

    他令女奴为攸宁换上遮体的衣物,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府邸中。

    这不是怜惜她的意思,仅仅是想要拒绝罢了。

    但攸宁还是体会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解脱感,她小跑着奔向马车,只想快速逃掉,丝毫不愿去想后果。

    季公执着酒器,见到攸宁完好无损回来的时候,便知道了结局。

    连衣襟都没有乱,更遑论别的可能。

    季公震怒地将酒器朝她的身上砸去:“没用的东西!”

    酒色掏空了季公的身体,仅仅是隔着五步的距离他也不能扔准。

    攸宁躲了过去,但季公的怒火更甚。

    毕顷是季公最后的希望,现在这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颓唐地辱骂着攸宁,似乎如今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攸宁的不对。

    攸宁的面色始终没有改变,她沉默地低着头。

    即便如此,攸宁的美丽仍然是那样的夺目,近乎到了蛊惑人心、湮灭城池的地步。

    她越长大越像她的母亲,季公饮多了酒,渐渐地有些分不清她们二人。

    “丧门星!我早就该杀了你!”季公越骂越恼怒,撩起衣袍站起身向着攸宁走来,“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执起温酒的爵,将那沉重的铜器向她砸去。

    是奴仆上前帮她挡了这一下。

    季公用尽了全力,此刻连站都站不稳,连连地往后退去,跌坐到姬妾们的怀抱里。

    攸宁没有看向季公,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奴仆不断淌血的手背。

    他跪在地上,语气快速急切地为她求饶。

    这是在她身边侍候最久的奴仆,他是个寡言的奴仆,是个沉默的奴仆,也是个很在乎尊严的奴仆。

    陪在季公身侧的姬妾们也纷纷拥到了他的跟前,劝他息怒,喂他美酒。

    季公风流,在府里蓄着无数姬妾、家妓,常常以美色享悦宾客。

    攸宁连她们谁是谁都分不清,但也只有她们会保护她免遭季公的暴行。

    虽然她们也不是真为了护佑她,仅是想要在季公面前多多表现,分夺更多的宠爱。

    眼见季公的脸上又浮现□□,猥亵地将两个姬妾抱在怀里,攸宁带着那受伤的奴仆无声地退了下去。

    *

    季公惶惶不可终日多时,但灾难真正到来的那天却快得出奇。

    毕顷将攸宁送回来以后,亲自上门告诫季公。

    攸宁也不知道毕顷是怎么认出她的,毕竟连她的舅父瞧见她时,都流下了贪欲的涎水。

    但毕顷的告诫无疑是有用的。

    后来季公便再也没有将攸宁带出去过,她被送回了城北的别院里,不再被应允外出。

    攸宁却乐得如此,十四岁那年起她便一直住在外面。

    季公权倾郑国,连随意寻来的别院都异常得华美,这里没有乌烟瘴气的丝竹乐声,没有男女交缠的肮脏语调。

    攸宁喜欢待在这里,就算被关一辈子她都是愿意的。

    但作为最重要的筹码,季公仍然没有真正放过她。

    就像公子允不会放过季公一样。

    夏历九月,时值中秋。

    公子允以魏王的名义到访了郑国的都城。

    随他一道踏入郑国境内的还有他的亲兵,那是一支骁勇的铁骑。

    仅是远远地望着,就让人害怕。

    攸宁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女郎,那支重骑兵自她的车驾旁经过的时候,她禁不住地深吸了一口气。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士兵长相年轻,脸庞还略带稚气,在留意到她的目光后他低了低眼。

    他大抵本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在瞧清楚攸宁的面容后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攸宁对此见怪不怪,但就这样被窥去容貌,她还是有些紧张,连忙掩住车帘。

    因是要参与宴席,攸宁并没有带面纱,也未着孝服,仅仅是像个普通的贵族女郎,穿着华美的衣裙,带着满头的珠钗。

    季公子嗣不丰。

    除却嫡子晏宁外,便只有三两个庶子庶女。

    攸宁再怎样说也是他的嫡女,如今虞夫人故去,这样的场合只能由她来出席,也必须由她来出席了。

    她捏了捏尾指上的朱色玉环,从车驾上下来。

    雅乐声远远地从宫室中传出,攸宁之前便听季公的僚属说,郑王极其在意这次会面,甚至还打算亲自鼓瑟吹笙,以唤起公子允的兄友弟恭之情。

    公子允会有兄弟之情?

    这样的话,攸宁都不信。

    再没有比公子允更可怕的敌人。

    他在魏国隐忍蛰伏多年,在一次次王位交替中笼络人心,悄无声息地将整个魏国的朝堂都拢在手中。

    以至于他夺去王位时,竟无一人敢言否。

    现今公子允不仅做了魏国的王,还要回到郑国讨回他应有的东西。

    攸宁又想到方才见到的那支铁骑,愈加觉得公子允不是单纯来拜访的。

    她敛了敛衣裙,缓缓地踏上台阶,正要向殿中走去时,忽然又一双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攸宁身形瘦弱,差些被扯得坠下阶梯。

    发间的珠钗繁多,她喘息了片刻,扶住栏杆后方才稳住身子。

    但那人仍旧咄咄逼人地拽上了她的衣襟,声音尖利地说道:“别在我跟前装柔弱!”

    攸宁被迫仰起头,她这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虞瑟,虞夫人的外甥女,也算是攸宁的表姐。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虞瑟,更没有想到虞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

    虞瑟身后跟着许多女奴,声势浩大。

    也是,除却她没有谁敢在宫殿前如此张扬行事。

    虞瑟尖声说道:“你就那么饥不择食吗?连亲舅父都要去引诱!”

    攸宁耐着性子说道:“先前我便与阿姊说过,我那日只是陪父亲过去吃酒。”

    “吃酒?你见哪家的女郎吃酒会只着轻纱?”虞瑟抬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就是个娼/妇,就是个妓/女!”

    有女奴们遮掩阻挡,连宫中的仆从都不能立刻走过来。

    虞瑟的声音很高,她是有意要将事情闹大。

    攸宁的心房剧烈地跳动着,她扣住虞瑟的手腕:“我说了,只是陪父亲去吃酒!”

    她很少这样高声说话,只觉得嗓音在颤抖,眼前的景象也在不断摇晃,手心更是被冷汗浸得黏腻。

    但虞瑟好像更为生气。

    她震怒地说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

    当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意时,攸宁才意识到虞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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