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攸宁站在黑暗里,袖中的玉环突然掉了下来。

    这枚青色玉环是郑王前日赠予她的,同攸宁丢失的那枚红色玉环很像,但却比之昂贵精美百倍,玉色澄净,宛若最清澈的涓滴汇成。

    虽然很纤细,落在地上的声音并不小。

    清越肃穆,大抵真的是价值千金,连坠地的声响都比寻常物什悦耳。

    攸宁躲在书架后面,这里极是漆黑,一点光也瞧不见。

    她紧忙蹲下身,心里又急又乱,胡乱地揉了一把眼睛,便紧张地在地上摸索。

    但那“骨碌骨碌”的声响还是打断了两名宫人的争执。

    意识到宫室里或许还有第三者,方才那还凄厉发言的管事宫人当即就骇住了,她尖声说道:“谁在哪里!”

    她提着灯,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攸宁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另一名宫人也快步跟了上来:“这里能有什么人?你别疑神疑鬼了。”

    那宫人打断她的话:“隔墙尚且有耳!”

    她蹲伏下身子,细细地探看过每一处,攸宁缩着身子,被冷汗浸湿的后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光影从脚边扫过去的时候,她差些就要叫出来。

    最后是一颗石子解救了攸宁。

    “看吧,我说什么。”另一名宫人也长舒了一口气,“这里可是王上的地盘,任谁也不敢胡作非为做出窃听这种事的。”

    那宫人的吐息渐渐平复,她拈着石子,轻声说道:“原来是个石子在作怪……”

    “你收收心思吧。”她的同伴又说道,“王上那样的人,最落魄时都有无数人想要接近,可你见他对谁稍降辞色过?不过那女郎生得真是像冉容,我都几乎以为是她又活过来了,不会是她的亲女儿吧……”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攸宁的身躯蜷缩在原处,过了许久她才扶着墙慢慢地站直身子。

    宫室里一片漆黑,她跪在地上慢慢地找寻那枚青色玉环。

    不知道是不是视线太模糊,攸宁怎么找都找不到,水雾凝结成珠,一颗一颗地落在地上,什么声响也没有。

    *

    攸宁心神不宁。

    郑王比她自己更快地察觉到这一点。

    他撩起攸宁的衣裙,冰凉的指节抚到她的柔膝上,低声问道:“难受吗?”

    昨夜她就似是有些焦虑不安,郑王以为她是又起了性子,便令她含着玉器跪了一刻钟。

    镂空的玉器花纹繁复,盘旋而上的应龙环绕住颗颗圆珠。

    既精美,又危险。

    南宫的地毯柔软如锦缎,哪怕被水液浸润得透湿亦能很快变干,比长青宫的花格地毯还要更为适宜。

    攸宁一直很乖顺,被郑王抱起来的时候静默不语,腿根颤抖得厉害,也要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身。

    往先她总要闹腾闹腾,或是流些矫饰乞怜的眼泪。

    现在想来,自那时便有些不对了。

    攸宁垂着头,声音还是轻轻的:“不难受,王上。”

    她的寡言缄默是多么怪异。

    郑王没由来地感到不快,他取来药膏,分开攸宁的膝,轻声说道:“孤又不是独断专行的君主,有话说了便是。”

    他的确不是独断专行的君主,但他是会屠戮仇敌满门的人。

    容不下忤逆,也容不下反叛。

    攸宁并不能因郑王的话语感到宽慰,反倒有更深的恐惧倾覆在她的心头。

    如果郑王知道她已经窥见了真相,他会放过她吗?

    这桩阴私事既晦涩又肮脏,再一想到郑王从前问她“是不是虞子的血脉”和那声在崩溃边缘唤出的“父王”,攸宁只觉得胃里在不断翻涌。

    想要作呕的欲念如影随形,让她疯狂地渴望逃离这个男人。

    可这是不可能的。

    郑王留下她的命,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虞何临死前的那些话也变得分外清晰起来,攸宁突然明白为何她百般讨好,虞夫人还是不喜欢她。

    虞夫人根本就不是她的母亲。

    那些晦涩的真相是那般的昭然,只是她一直天真蠢笨,方才过了这般久都未曾发现。

    攸宁掩住了眼睛,哑声说道:“真的没有怎样,王上……”

    柔软的花朵被迫打开,嫩红的花珠泛着异样的色泽,似乎是被掐坏了,那红痕看着颇为可怜。

    应都不是生长牡丹的良地。

    这里也没有养育牡丹的良匠。

    郑国的王室都是青君妫筠的后人,青君妫筠是郑国的首位君主,也是被野兽养大的王,因此历代郑王自血脉里就带着与异兽无甚分别的阴狠与狡诈。

    这样的人,怎么能养得好娇贵的牡丹呢?

    郑王用指节沾满药膏,拨开牡丹的花瓣,轻声说道:“难受也没事,攸宁。”

    他俯身吻了下攸宁的眼尾,将那点薄红拆吃入腹。

    郑王的指腹轻动,说道:“上完药就不难受了。”

    他的眉眼柔丽,语调更是轻柔如榻边的低语。

    攸宁愣怔地看向郑王的眼,尚且有些懵然,可下一瞬她便知道了何为绝望。

    药膏冰凉,像是霜雪般碾在柔软的嫩肉上,裹挟着破皮的掐痕,在带来细弱舒缓的同时也唤起了尖锐的痛意。

    上药的过程比伤痕落下时还要更痛苦。

    攸宁的眼泪当即就落下来了,她哭着说道:“王上,能不上药吗?求您了……”

    她像被按在案板上的白鱼般挣扎着,可腰身被郑王攥在掌心,全然被剥夺了挣动的可能。

    郑王声音很轻:“不行。”

    上完药很久攸宁还在哭。

    她哭得很大声,纤细的手指收紧,将郑王瘦削的手腕都掐出了血痕。

    郑王倒像是不知痛一样,他漫不经心地将那抹血迹擦去,而后抱着攸宁去沐浴。

    不久后他便要回魏国,少则半月,多则两三月。

    路途虽不算遥远,但到底颠簸,没法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偏生这没良心的女郎根本不知离情别绪,到这时了还在跟他闹别扭。

    一句话的事罢了。

    有什么烦心事是他不能给她处理的?

    浴池里的水温暖,上面漂浮着无数的花瓣,也不知在这寒冬岁杪时节,是从何处寻来的。

    攸宁的腿根疼得厉害,连温水都受不得。

    她的脸颊潮红,唇瓣也透着浓艳的色泽,方才决计是咬过了,还有细细的红痕。

    大抵真的很难受。

    郑王抚了抚攸宁的红唇,看她带着惧意抬起水眸,倏然就没了情绪。

    “罢了。”他轻声道,“你这个年岁的女郎是不是都这样,嗯?不愿叫人知道心思。”

    在郑王低柔的嗓音里,攸宁感知到了一种吊诡的疼宠意味。

    她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口吻说过话,但她听到过,季公对最喜爱的那个小儿子便是这样讲话的。

    纷杂的心绪全都莫名空了下来。

    唯有眼泪,忍不住地坠落。

    攸宁攀上郑王的脖颈,断续地说道:“我、我把那枚青色玉环弄丢了呜,是不是很贵重……”

    她的身躯柔软,全然攀附上来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叫人误以为心口也是满的,也是温热的。

    郑王托起攸宁的臀,心弦莫名松了松。

    他轻声哄道:“并不贵重,更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丢了就丢了。”

    “攸宁,不必因为这种事难过,”郑王用指腹拭去攸宁眼尾的眼泪,“更不须害怕。”

    她低喘着气,将唇咬得紧紧的,竭力地压抑住哭声。

    嫣红饱满的唇瓣像是馥郁的花朵,诱人采撷,被那洁白的贝齿一咬,更显艳丽。

    攸宁一哭就喜欢咬住下唇,怎么教都改不了。

    或许得换个法子。郑王想到。

    攸宁第一次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和郑王接吻,她的眼眸睁得大大的,胸腔也在剧烈地起伏着。

    太古怪了。

    长驱直入的吻有些过于强势了,攸宁无措地被郑王吻着,连手指是要蜷缩着还是舒展开都不知。

    郑王好似也没有懂到哪里去。

    他只善于掠夺,这是他的天性和本能,就像那个下着暴雨的疯狂夜晚。

    *

    最后攸宁的青色玉环还是找到了。

    是一个负责洒扫的女奴寻到的,她个子小小的,在擦拭书架的时候发现了这枚玉环,当即就呈了上来。

    攸宁强颜欢笑地接过来,目光闪烁时,还是窥见了那管事宫人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

    她只庆幸一件事,好在郑王没有发觉。

    再度回到长青宫的时候,距离新年已经半月不到。

    转眼攸宁已经在这里居了四个月,花格地毯被细细地清理了一遍,而且不知采用了什么工艺,变得更加柔软了,哪怕是跌在上面也不会觉得痛。

    当夜,攸宁就被迫感知了一回。

    她哭得很厉害,第二天眼睛就肿了起来。

    楚国的使臣到访,郑王接连几日都很忙碌,他随手安排毕顷陪伴她。

    郑王强势,在魏国时便常常征伐西戎,现今西戎几乎成为魏国的附庸,原本郑国颇受北狄侵扰,可现今他践祚还不到半年,北狄便再也没敢进犯过一回。

    以至于大将毕顷都闲歇了下来。

    郑王既不允毕顷碰攸宁,又要求他教好攸宁。

    好在她天赋尚可,才将这射艺顺利学了下来。

    永碧宫沉静寂寥,只有攸宁放箭破空的声音格外明晰。

    毕顷话语不多,许是因为上次的对话惊到他了,也许是因为他本就是寡言之人。

    不论如何,攸宁喜欢缄默的人。

    射艺学到最后一日,两人终于才又对上话。

    毕顷为攸宁斟满热酒,请她喝下去,她端着酒器,小口小口地饮着。

    他是个宽厚的男人,说话时有些小心翼翼:“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还能怎样呢?”攸宁扯唇笑了一下,“我现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故旧,若不依附着王上,亦是没法活的。”

    她看得出毕顷眼中的同情,也知晓他这些天的犹豫。

    但面对郑王,谁也不敢妄动。

    却不想毕顷忽然说道:“不,攸宁,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吊诡的晕眩感陡地袭来,攸宁尚未听清毕顷的话语,便觉得要昏过去,血气不断地上涌,她无措地掩住唇,有血顺着指节往下流淌。

    她怔怔地看向毕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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