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上一次哭的撕心裂肺，还是十几年前父亲矿井事故的那次。如今一个人坐在车里，用尽洪荒之力都宣泄不尽那无边的委屈和愤怒，一直哭到喉鼻肿痛无法呼吸时才慢慢平息下来。无数个念头开始在脑海里乱窜：辞职？回去找老板理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后便是一个响亮的声音：何朵，你有资格选择吗？
    一个多月了，从郭子山事情发生到现在，何朵全程向上汇报沟通过的人只有徐则易。包括江默言在内的公司其他领导和部门，再没有任何人找何朵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如今连沟通调查自己的过程都没有，连让自己当面对质阐述原委的过程都没有，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就被扣上了“故意拖延”“恶意挑唆”“没有担当和责任心”的“某些中层干部”标签。
    如此不负责任心胸狭隘随意诽谤员工的公司，待着能有什么意义？
    眼下的自己就像过街老鼠般，一夜之间成为反面典型，试问还有什么脸面待在公司？此时此刻，主动引咎辞职便是老板和高层们迫不及待要看到的结果。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成为背锅侠？凭什么我就要成为公司制度缺陷的牺牲品？”
    走，真该走。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可是不能走啊！
    走了不就坐实了公司对自己的污蔑吗？走了，这件事情就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了。走了，就真的是人家爱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指不定比现在还要夸张。走了，这么多客户一下子转化不好，辛辛苦苦混了五年的资源就付诸东流了！
    即便现在继续厚脸皮待着，也可能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至少不会让这些高层领导们遂心。
    可是这样孤独压抑地待着，真的好痛苦。
    “何朵，枉你向来自视清高，事实上你却连任性选择去留的资格都没有！”
    何朵长叹一声，用额头使不断着方向盘的把手。谁能想到，只是一份工作，竟让自己蒙受如此大的冤屈。只是一份工作，却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个自己曾经立志要奉献一生追随一生的公司，竟是如此这般的势力狭隘。
    “在哪儿呢？”顺着亮起的手机屏幕，何朵看到了来自肖瑶的微信。此时的她谁都不想搭理，只想安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然而手机铃声随即响了起来，是肖遥打来了电话。何朵犹豫了十来秒，接起了电话。
    “在哪儿呢？”
    “……车里。”何朵沉吟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回复道。
    “出来坐坐呗，请你咖啡。”
    这样的邀请何朵无法拒绝，她确实太需要倾诉了。
    “怎么办？突然觉得喝咖啡好像不太合适，要不咱们改去喝酒？”肖瑶看着对面眼睛红肿的何朵，半作调侃地说道。
    “我倒是想，可是头太疼了，吃不消。”何朵揉着脑袋。刚才哭的太厉害，身体有种过度透支的瘫软感，而刚一说话，眼泪就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哎哟哟，赶紧擦擦。”肖瑶递上去一把纸巾。
    何朵擤擤鼻子，苦笑道：“真是不争气，本来都下定决心绝不露悲露软。”
    “嗨，何必呢！该哭的时候就哭，哭完了该干嘛干嘛，没事！”肖瑶宽慰道。
    “会还没开完，你现在出来不怕一会被点名？毕竟你现在可是大红人，当心被我拖累。”何朵抹了一把鼻子说道。
    这话并不是全无道理。这一年里江上香茗有幸参与了在江临举办的盛会——ICNF，全称“InternationalConfereneonaNewWorldFuture”，即全球新未来会议。三十国领导人从世界各地会聚江临，声势极其浩大。江上香茗有幸作为大会伴手礼的供应商之一，提供了全方位的高端会议礼品，占尽风光。而这个世纪大单的落地执行人就是肖瑶。
    肖瑶的个性比何朵还要火爆，但却胆大心细，做事非常稳妥。虽然大单的沟通过程长达半年，且要对接数不清的各类政府部门，肖瑶却能凭其高超的双商和稳妥的行事风格把订单落实到位，能力确实非同凡响，也赢得了江默言的极大好感。半年多的时间，江默言几乎事事处处都会提到ICNF大会，一提到大会，就绝不会忘记夸赞肖瑶的格局。而一提到格局，自然不会落下反面教材何朵。
    虽然是一正一反的两个典型，何朵与肖遥的友谊却并不受影响。
    “切，要不是看你现在心情不好，我可坚决不受你这消遣！”肖瑶白了何朵一眼，继续说道：“就那几句话的事情，老板的风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罢身体往后一仰，伸了个懒腰。
    何朵不说话，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手指木然地抠着咖啡杯的盖子。
    “怎么样，接下来怎么打算？”肖瑶问道。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何朵默默说道。
    “啥，啥玩意儿？”肖遥问道，夸张地把眉头拧在一起。
    “如果是别的事情，我可能就直接辞职了。但这事儿太大了，大到我反而得好好待在这里。”何朵并没有被肖遥逗笑，依然一本正经咬着嘴唇，一字一顿说道。
    “这就对了。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肖瑶肩膀一松，舒了一口气。
    “记得我刚来公司的时候，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里待上至少十年，甚至是一辈子，立志用我最好的青春回报公司的知遇之恩。”何朵嘬了一口咖啡。
    “如今回想这一路的遭遇，真心发现不值得。从此以后，我做任何事情，都只为我自己。”话音一落，眼泪又无声淌了下来。
    “扯淡！本来就都是为自己。所以说你真就是天上飘的云朵，不食人间烟火。好在现在还不晚，以后一定要记着你今天说的话。”肖瑶看着何朵，耐心说道。
    “可不是！在江上香茗待的时间越长，越能不断刷新我的认知下线。‘不担当’‘不作为’‘教唆犯罪行为’——这样的字眼都能用上，我真是，真是，他妈的，C—A—O！”何朵大声骂出了几个脏字，全然不管周围投过来的诧异目光。
    “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江总他们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你之前什么地方给过他们误解的信息？”肖瑶问道。
    “没有吧？”何朵狐疑道，忍不住细细回想过往的经历。
    “之前确实有几次，徐总跟我聊天的内容比较奇怪，有一些话确实是质问我、或者说质疑我的意思，但他都是以反问和狐疑的口气，在跟我沟通的过程中随机讲出来的。我也都当场气愤地怼了回去，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那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怀疑我、准备给我扣帽子了。”何朵揉揉太阳穴，慢慢回想着。
    “他说什么了？”肖瑶问道。
    何朵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尽可能详尽地复述着。当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起来的时候，一个惊人的可怕面孔浮现了出来。
    仇大姐。
    不愿去报警只是一个导火索，导致何朵被强行单方扣上“教唆”黑锅的，应该就是那次她把郭子山从民警身边叫过去聊天的事情。
    自己只是可怜郭子山，同时也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鼓励他积极面对。可就这么一个既为公司考虑又关怀员工的善意举动，却被当时的仇大姐臆测为教唆翻供，而且老板和高管们都信了，信到连找何朵对证的机会都不给。
    果不其然，在第二天和徐则易的单独“对峙”中，何朵证实了这一点。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有冤无处诉。
    就因为自己当时避开了人群，说话没让他们听到，就可以臆测为自己在做坏事？自己好歹也是入司五年多的老员工，几千个日夜的鞠躬尽瘁，就可以因为当时那一个表面现象而被全部抹杀？就可以单方面给自己扣上这么不堪的帽子？
    退一步说，即便何朵真的有心挑唆郭子山，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不讲，非要当着民警和仇大姐的面去说？这么拙劣的行径，配得上“教唆”这么牛逼的档次吗？
    怪不得之前徐则易冷笑着问何朵：“你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何朵只当是话赶话，哪想得到这当中的一字一顿早已饱含巨大的信息量。
    虽然恨意绵延，但既然决定了逆流而上，继续在江上香茗干下去，就不得不伏低做小，主动缓和此事。几天后，何朵鼓起勇气走进了江默言的办公室。虽然尽量用客观冷静的语气从自己的角度阐述此事经过，尽量让委屈表达的克制而温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滚落。
    江默言并没有当日大会上的严厉和愤慨，而是微笑着倾听何朵的倾诉。何朵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老板温文尔雅的和善面容，心里的委屈也随着消退了不少。
    江默言耐心听完何朵的哭诉，用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大致就是：“有些事情不必太纠结经过，有些真相也不一定非要辩出个一二。这件事情走到现在你的确有错，因此就算误会你也要咬牙担住。当然，我更相信你的确是受了委屈和曲解，但是结局的认定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必须有一个认定，而你承担了这份压力。这对你来说一定不是坏事，相反，我相信将来很多年以后，这会成为你比别人更优秀的宝贵经历。”
    何朵抹干眼泪，感谢一番后恭敬离开。江默言的表态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自己把该说的话说完，让江默言听到，目的就已经达成。对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老板，何朵早已不抱幻想，但是将来要继续待下去，就要先把老板的嘴巴堵住。今天这样，应该就算是做到了。
    集团公司层面的大会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分公司自己的大会，会议精神无非是在学习、继承总公司指导教育和工作总方针的前提下，进一步详细探讨本部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会议流程也是常规的各部门发言和领导总结。每个中层干部都竭尽所能各显神通。何朵自然也需要发言，等她按部就班把工作汇报完，在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字一顿利落干脆地总结道：
    “上半年是跌宕起伏的半年，也是刻骨铭心的半年。这半年，我，何朵，最没有资格说什么成功和经验，因为直到此刻，我也不认为自己从过去的错误中得到了什么宝贵的心得。想必很多人已经知道，臭名昭著的郭子山事件，就出自我的团队。”
    台下哗然一片，虽然前后两场会议已经间隔了一个多星期，很多外地分公司的同事依然还没被全部“普及”到郭子山事件的始末。此时此景，何朵主动对此事的提及也更让众人动容。
    何朵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稍微停顿几秒钟，等台下安静一些后，继续说道：“对于这件事情，我没有任何理由甚至借口可言。问题发生在我的团队，就是我的责任。作为一个团队负责人，员工犯了错误就是我的失误。我非常惭愧、自责，也为我部门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感到由衷的抱歉。我接受公司的任何处罚，也请公司和领导放心，请大家一起监督我未来的工作，同时也以此事相互勉励，避免将来再发生类似的事件。谢谢！”
    何朵看到，徐则易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柔和起来，尽管依然夹杂着一丝他惯有的狐疑。
    当郭子山被公安机关立法后，郭家父母才算乱了方寸，一夜之间筹集了三十万钱款，在江上香茗公司财务的陪同下去了银行。等到一个多月后何朵看到在公司办手续的郭子山时，即便他早已形容枯槁、满面黑尘之气，何朵也已无动于衷。
    人心这东西，最是不可靠。
    可笑却在于，虽然知晓，却总不断相信。
    而承担后果的永远只是你自己。
    时间是湮没一切的最佳工具。无论多少困难痛苦，随着一轮轮的星月流转，所有风声雨点也终会逐渐消散。虽然因为郭子山账款事件让何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但江默言确实也再没提及过何朵低格局一事。
    还真是：乌合众里探温存，熙来利往总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