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隐之心

    梧州地处于响河水畔,不同于姑婆山的荒辟,越往那边走城镇便是越繁华。结香已是尽量避开行人,往荒山野岭中去,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同山中游玩的行人撞上。

    怕自己冲撞他们,带着大黄狗像只兔子似的满山乱窜。有时避让不及便叫人逮住了,当作稀奇般瞧热闹。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远离姑婆山信奉巫傩的人便少了,听过这等奇怪的巫师会瞧个稀奇却是也尊敬结香。并不会对她无力,还会送些果子吃食与她。

    受了百姓的吃食,她在山间的枝头上便会挂上一缕绺带为其祈福。

    不过她还是害怕同人打交道,紧着深山里走。寻到一处山泉边,周遭没了人声,她才将脸上的猪脸面具摘下来透气。

    “萧公子可是要出来透口气?”

    结香手捧饮了一口清凉的山泉水,回头问背在肩膀上的纸伞。

    见纸伞上的红色穗子动了,代表萧忍冬是想要出来的。结香揭开伞上的符咒,纸伞悬空急旋片刻之后,萧忍冬的身影出现在了伞下。

    被困了数日不曾出来,他已不如早前那般精神,撑着伞有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感。

    “萧公子还好吗?”

    看样子是不大好的,结香从包袱中掏出三支线香点上。袅袅青烟钻进萧忍冬的鼻子中,他才睁开了痛苦的眸子。

    “姑娘如何有大路官道不走,尽是往荒山野岭中来?”

    结香饿了,拿着梆硬的馒头就着山泉水边啃边道:

    “我是巫师向来不与百姓同行,走野路是怕他们无意冲撞到神明。”

    因在猪脸面具笨重且不透气,在日头之下蹿了一上午,结香闷得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伏在脑袋下,原本便瘦弱的小脸显得更加地削瘦和憔悴。

    萧忍冬听着她的话,深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掉渣的馒头上。

    “你一直都吃这个身体受得了吗?”

    他忽然问道,摸了摸蹿到伞底躲凉的大黄,“大黄跟着你都瘦了。”

    结香无奈道:“我也没办法,总不能进城去。要不是赶着去日子去梧州赵家,还能在山里猎猎野味。”

    “如何不能去?进城至少有口热乎饭吃,你都多大了看着小身板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何况走官道不是要近些吗?赵家小姐忌日前要赶到梧州,你这山路走得不是越走越远吗?”

    萧忍冬好是一通问,不知是着急成亲去投胎还是如何。

    结香嫌他话多翻了个白眼,吃下最后一口馒头,提起包袱便赶起路来。

    萧忍冬见她不理自己,撑着伞跟上前去自顾解释道:

    “我只是担心姑娘的身体,你这样不分日夜的赶路,又只吃馒头就水,别是没到梧州就昏倒了。我是鬼不吃不喝都没事,倒是你呢。虽是巫师,但终究是人肉体凡胎的怎么挨得过。何况姑娘的身体干系着赵小姐和在下,你若是在.....”

    结香停下脚步睨了他一眼,“公子赶着去投胎?”

    萧忍冬被噎得有些尴尬,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身后终是安静了,结香拽紧肩膀上的包袱轻轻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后凶萧忍冬了。

    她想或许他只是在关心自己的身体,没有别的意思,何况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萧公子我没事的,都习惯了。我自来身体可好了,不吃也没事的。走山路是绕远了,可是我不能进城中去。这里的人和姑婆山不同,城里人多我怕不小心碰掉面具,让他们看见我的脸带来不幸。你不知道这是姑婆山巫师的规矩,千百年都这样。你放心,在赵小姐忌日前我们肯定能够赶到的,耽误不了你和赵小姐的。”

    结香揪着路边的树叶边走边解释,解释完又后悔,陷入十分矛盾的状态中。

    身后一直没有声音,大黄狗也跑前面去探路去了,她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落后了,一回头才发现伞没了!

    “萧公子?”

    “萧公子你……”

    结香着急往回跑,以为纸伞挂在哪处树枝上,萧忍冬不能晒太阳给落下了。可一直回到山泉旁也不见其身影,她只能满山遍野的喊。

    “萧公子!”

    “萧忍冬,你在哪儿!”

    然而只有清脆的犬吠声应和,她难过起来不知萧忍冬是生气了,还是走丢了。

    没有他,她自己一个人还怎么去梧州!

    深山老林中天色暗得早,往曲潭镇方向下山去才不一半山路,还起了大雾,林中难以视物。山路暗沉沉的,猪肚等又闪烁在了其间。

    百米之外景色模糊成一片,只见浓雾中有白色的身影游荡其间。大黄看见挂在路中的东西,凶狠的犬吠了两声钻进结香身后。

    那抹影子听见狗叫也慌了,从荆棘藤上掉了下来,鲜红的苹果咚咚的滚到结香脚下。

    她好奇探头去看,伸手捡起来,头顶便响起了十分尴尬的声音。

    “姑.....姑娘,是在下。”

    “萧公子?”

    结香惊讶地抬头,脸色十分窘迫的萧忍冬不得已松开拽着伞柄的手,从半空中飘了下来。

    “你.....你不要生气,我不是乱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想要给你找点吃的。其实我早就回来了,只是回来得急伞叫树藤挂住了。我.....就困在了这里。”

    结香扑哧一笑,施法将挂在树藤上得纸伞收下来。伞回到她得手中,一直被困在原地的萧忍冬才动弹得了。急忙兜起袍角将地上的苹果和油饼都捡了起来,兴冲冲的跑到结香跟前。

    “没偷没抢,是我同山下老太爷讨来的。只不过是祭品,你将就吃些如何也比干馒头强。”

    他笑得颇有几分憨气。

    “就是为了给我去找吃的是吗?”

    结香心头一暖,觉得这鬼还怪会心疼人,是个知恩图报的好鬼。

    她将纸伞上法术解开,把伞给了萧忍冬。

    “送你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开关使用它。”

    “真的?!”

    萧忍冬惊喜道,结香的意思便意味着这把伞以后不再是囚禁他的法器,而是栖身之地,即便离开伞他也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嗯,下次伞再挂到树上,你就不必再跟着挂再树上了。”

    结香点头。

    于萧忍冬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他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但是没想到她会舍得将自己的法器送给自己,激动得将兜里的果子油饼以股脑的塞给结香。

    “你饿了吧,快吃!你不愿意下山,那就我去。只是我能找到都是祭品,你介意吗?”

    “谢谢,只要有吃得就可以了。”

    结香感动道,伸手接过萧忍冬递过的油饼,他立刻又咋呼道:

    “你身上怎么那么冷?”

    夜里雾气重,山中冷结香又不是鬼当然是被冻得手指冰凉,衣衫濡湿。赶路走得身上发热不觉得冷,停下来便是觉得发凉了。

    正巧萧忍冬被挂在一处山谷中,身后几步就是一个山洞,他不由分说拉着结香便钻了进去。

    “夜里会下大雨,我们先不要走了,明早再走如何?我去捡些柴来,夜里你别冻坏了。”

    不等结香反应,他就又旋了出去。再回来时怀里抱了一大捆柴禾,可以看出来此人手脚甚是麻利。脱离纸伞的控制如鱼得水,除了不能在阳光下行走,同寻常人无异。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结香抱着油饼啃得正香,萧忍冬麻利的堆起柴堆,腰间因山间潮湿的空气升起隐隐的痛意,发冷得直打哆嗦。他在山间久居住久,每每感觉到如此,不多片刻便有大雨而至。

    “好了,你来生火吧。”

    他仿佛没听见到结香的话,站起身来退得远远的。

    鬼怕火,所以他躲进了黑暗之中。可是身上又湿疼难忍,想要用那烈火来烤烤。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结香好奇的看了眼退开的人,拿出火折子蹲在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堆前。那人竟是连木枝条都折得一般长短,能够看的出来生前对于细枝末节有着极致地追求。

    濡湿的木枝在山洞里氲了半响的浓烟后燃起火苗来,只有结香一个人守在火堆前,萧忍冬躲得远远的像是鸵鸟一般埋在黑暗中。

    “萧公子.....”

    结香的声音忽然响在了身后,离得很近很近,黑暗中萧忍冬觉得她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便会踩到自己的脑袋上一样。

    “嗯.....怎么了,姑娘。”

    他回头,只看见火光映结香瘦小的身影。

    “你很想感受火的温暖是不是?”

    结香看见了他眼中对于火的渴望,和他眉间难以忍受的疼痛,她猜测他现在应该很难受。

    鬼同人不一样,生前所经历的所有感触会不断的在身上重演。无故的疼痛、欢喜、难过、仇恨.....就如病痛,在人身上药石可医,而鬼无药可医。

    “你起来....”

    她开口道。

    “怎么了?”

    萧忍冬不明白怎么了,想要站起也因为腰间的疼痛而难以起身。

    结香原不是想伸手的,身为巫师一日之内她动了太多的恻隐之心了。可看他模样实在难受,扶着石壁也难起身便伸了手出去。

    “你很冷是不是,我给你下道符咒,你便可以靠近火堆了。这是你生前所经历的痛苦,现在又重演了,别怕。”

    她意味萧忍冬不懂,贴心的解释道。

    “多谢姑娘。”

    这一句是发自内心的。

    没等萧忍冬站起来,结香便绕道了前面。俯身伸出圆润的手指头触在他冰凉的额头上,上下左右各绕两道避火咒。最后手指头停在眉心的瞬间,心无旁骛画咒的目光和萧忍冬有些痴傻的眸子交汇在一起。

    他好像不认识结香了一般,又好像认识她很久了,靠在石壁上仰着脸看她。

    “好……好了,你自己去烤火吧。”

    结香叫他看得心里发毛,迅速收回目光。

    萧忍冬吁了口气,艰难的挺起身子来,“姑娘可否帮帮我?”

    他伸出手,赌那人会回头。她是巫师法力高强,可是心太软。自以为冷漠绝情,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姑娘适才问在下怎么知道要下雨,不过是我这腰同腿脚关节发疼了。以往只要一疼不久必有大雨从未出错,许是生前的老毛病了。”

    “你生前有风湿痹症啊?”

    结香没忍住好奇道,可是生前得要什么的人,才能叫那么年轻就患上痹症了。

    “嗯。”

    萧忍冬点了点头。

    她只得上前去,不知是要下雨了还是如何,萧忍冬整个身子沉甸甸的。结香扶着他不知不觉中便被压的死死的,如同被鬼缠身了一般。

    不过他本就是鬼罢了。

    她心想今夜大雨后,明日晴朗定是要好好晒晒萧忍冬,他体内的阴气太重了。

    “姑娘扶在下坐那去便好。”

    萧忍冬接着结香的力气站起来,依靠在她身上,揽着她瘦弱的肩膀往怀里带。

    叫一向心如止水的结香第一次靠近一只鬼有了心颤的感觉,她无法确认萧忍冬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有些生气走到火堆旁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扔在了石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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