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有愧

    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成立了。

    没几天立花泉被传唤三五次,次次凌晨打游戏打得精疲力尽再回来,然后正大光明地白天睡觉晚上游魂,黄昏之交来看秋组排练。

    一副理智值很低的样子。

    秋天天气转凉,古市左京偶尔台词念着念着就要去拿一件外套给睡着的立花泉披上。

    她头靠着墙,一双长腿交叠,因为腿上的外骨骼降温也只能穿热裤,冷硬的金属像一层尖锐的盔甲。

    盔甲之下的状态难看得要命,黑眼圈挂到颧骨,唇色失血,嘴巴起皮,低马尾散乱。

    鹿岛雄三来骂过她好几次,她惊醒,茫然地揉揉眼睛:“可是我——我没什么能做的,我不会演戏,没有相应知识储备,我只能看着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可能没有相应知识储备,她的父亲可是满开剧团初代监督立花幸夫。

    古市左京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从没有认识过她。

    鹿岛雄三怒视她,她却撑着脑袋弯下腰,手肘垫在大腿上。背上蝴蝶骨宛如振翅,在滑落的外套下高高拱起,拱成危险又美丽的弧度。

    散乱的头发落下来,遮住她半张情绪晦涩不明的脸。

    摄津万里大喇喇地去扶她的肩膀,在她面前蹲下身,青少年的笑容干净爽朗漂亮:“监督心情不好吗?晚上我们背着古市先生再通宵副本好不好?”

    古市左京:“喂!”

    立花泉沉默一会,冷不丁出声:“你多久没去上学了?”

    “嗯……也没有很久吧,我计算过出勤率,只要能毕业就没有问题。还是说监督上学时,原来是那种死读书的人呢?”摄津万里的狐狸眼睛笑得飞起来。

    立花泉没有说话,仔细算算她学分拿满,却实在没读过几天正常书。

    鹿岛雄三看不下去,他猛地推了立花泉一下,后者的脊背直直撞上墙壁,他怒吼:“立花!你在逃避什么?”

    立花泉茫然着:“我——”

    我在逃避什么?

    我骗来立花泉的人生,享受立花泉的人生,又逃避立花泉的人生,我曾经那么下流又自鸣得意地利用过古市左京的初恋感情,如今却连看他一眼都自觉龌龊。

    我问心有愧。

    答应他那一句“立花泉”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日后东窗事发也好,双腿情况转好也好,无非是金钱赔偿潇洒脱身,我的心在海面以下、在千里之外、在亚特兰蒂斯,这颗心只为我自己跳动。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欺骗,我们之间,没什么故事可言。

    翻滚的胃酸涌到喉咙口,立花泉的皮囊摇摇欲坠。我见过安室透,见过松田阵平,与工藤新一交手大败,黑暗中密不透风的数据网没赢过救世主的头脑。

    我快要变回反舌鸟了。

    可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失去监督以后,他们要怎么办。

    立花泉张了张嘴,喑哑无言,鹿岛雄三却被摄津万里推开,万里转身挡在立花泉身前:“为什么不能逃避?监督最近那么累,为什么还要她这样自耗?我们之间又不是没有人能替她顶上!”

    ……被小孩——被一米八三但确实还在读高中的小孩护在身后了。

    鹿岛雄三脾气暴躁,摄津万里是个杠精,然而他们平日里该有的尊重还是会有,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针锋相对。立花泉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按着摄津万里的肩膀往回拉:“别吵架,问题在我,我——”

    话未说完,立花泉的手机在响。

    又是天鹅绒町警视厅打来的电话。几天过去,小林泽大放厥词拒绝认罪,虽然鸣原樱已经清醒,鸣原太太却还在ICU挣扎。这件事发生在公众空间,涉及多方面社会问题,引起广泛讨论度,影响恶劣。

    因此作为现场人员和揭开谜底的人,立花泉要被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询问,正着问反着问插叙倒叙,消磨所有可能模糊或修饰的状况,确认一个板上钉钉的答案。

    电话那头的女/警也困倦得要命,就像松田阵平也一样两三天合不上眼,立花泉吐出胸腔中的浊气:“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她歉意地冲秋组和鹿岛雄三点头,披起外套就往外走,被伏见臣拦住:“等等,监督。”

    他冲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来吃了一个多星期都没吃完的月饼:“监督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好歹带点什么,不然胃会受不了的。”

    摄津万里懒洋洋地跟出来:“是啊是啊,这东西高糖高油高碳水高脂肪高热量,拿来续命再合适不过了。”

    立花泉痛苦地捏捏眉心,摄津万里熟悉的抬杠让她缓过来一点:“你们到底做了多少,不都让莇带去学校分给同学了吗?怎么还有。”

    摄津万里哈哈大笑。

    熟悉的笔录做到第十遍,立花泉在后半夜才从警视厅走出来,打算去最近的酒店开房——满客,一连几家都是如此。

    原来天鹅绒町旅游产业丰富,坐落全国最大的戏剧主题游乐场,最近又恰好要在游乐场中开展长达半个月的戏剧节——怪不得之前会碰到小兰和新一,八成是为了节日庆典来踩点。

    立花泉血糖太低,整个人摇摇欲坠,她不想再去碰运气,索性钻进一家规格还算大的网吧,网吧的包间却也满了人,立花泉只好随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打开游戏,盯着主界面发呆,呆了一会眼皮下坠昏昏欲睡。

    松田阵平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从天而降。

    半小时前,胃出血的同事终于出院把松田阵平换下来,后者脚步打飘地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黑眼圈铁青,几天没刮胡子而已,下巴上的胡茬已经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

    没时间打理。

    回工位时同事又喊他帮忙去巡逻,因为最近天鹅绒町人流量太大,顺便之前网吧老板报案丢失的财务找到了,要做个回访。

    一头卷毛乱糟糟的,他用手捋了捋,又回卫生间用凉水把整个脑袋冲了一遍:“行了,走吧。”

    同事絮絮叨叨地说他这样会感冒,他撇开流到下巴的水,插在外套口袋中的手不停转着烟盒。

    网吧做了个假二层,因此第一层净高很低,压抑又昏暗。老板收到失而复得的财物连连道谢,他闻到二手烟味皱着眉头接了个电话——留守警视厅的同事发来喜报,小林泽终于扛不住了。

    十天,两百多小时,他和同事两班倒都快扛不住,何况是小林泽。

    终于不用再倒班,巡逻也有专人接手,不用再帮忙。他和同事同时长出一口气,口袋里的空烟盒被松田阵平捏扁,扔到垃圾桶里。

    同事看到了什么,捅捅他:“阵平君,那个女孩子,角落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松田阵平转不过弯,刚“啊”一声想说自己哪有女朋友,看见缩在座椅上,头困得一点一点的立花泉。

    他知道立花泉也跟着他们熬心熬血精疲力尽,但不知道她还每天都打游戏。凌晨的网吧味道不算好闻,冷下来的气候也不适合缩在这里休憩。

    他拍拍同事示意,然后独自走到那个角落:“泉?怎么在这里?又不敢回家吗?”

    立花泉睁眼,人还没醒,但下意识锐利的视线已经刀一样瞥过来,看见熟悉的卷毛后骤然放松:“松田阵平?”

    “嗯,是我,怎么在网吧睡觉?”

    “附近的酒店都满客。”立花泉皱着眉,捂着脸打哈欠,“公共交通得等到天亮才有。”

    “那去我家休息吧。”松田阵平直起身抻了抻腰,“刚好,我下班了。”

    立花泉想想,摸摸外套口袋里之前忘记拿出来的窃听器,点点头。

    引狼入室,东郭与狼,不外如是。

    第二次睡过去就很轻车熟路了,感谢24小时营业又什么都卖的便利店,立花泉洗完澡的时候松田阵平也煮好夜宵,说是夜宵,其实是不定时的三餐,上一餐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不记得。

    鸡胸肉西红柿鸡蛋荞麦面,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松田阵平转身解围裙时第一次看到立花泉腿上外骨骼的全貌,他控制自己不要乱看,但还是忍不住皱眉:“这个东西……”

    立花泉解释多了,眼皮都不抬:“对生活没有影响,习惯了。”

    松田阵平顿顿补完后半句:“冬天会很冷吧?”

    立花泉:“……不知道。”

    外骨骼是春天才装上的,尚未经历过冬天,以后会出现什么问题只能全凭想象,会不会冷还真没想到。

    松田阵平接着皱眉:“但用被炉搞不好会烫伤。”

    “到时候再说吧。”立花泉敷衍他。

    “现在已经降温了,冬天要是整条腿都冻伤,老了会风湿的。”松田阵平把围裙扔到一边,去冰箱里拿饮料。

    立花泉摇头,风湿倒也不会用担心,她应该活不到这种老年病发的年龄。

    冰箱里有冰啤酒,松田阵平本来想喝那个,但手有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弯从地上盒子里拎出两瓶常温高钙纯牛奶。

    还给立花泉插上吸管。

    立花泉其实也想喝啤酒,但她没说。

    松田阵平煮的面,那个味道就很健康,很健身,含盐量和上海菜有一拼。这一大碗下饭的只有松田阵平那张秀色可餐的脸。

    立花泉吃得神游天外,想火锅想烧烤想麻辣拌。

    想到一半,听见松田阵平表面状似无意实则小心翼翼的:“最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祭拜一朗?”

    立花泉呛了一下。

    口腔上颚被烫到,生理反应立竿见影,眼泪将落未落,松田阵平手忙脚乱地找抽纸,立花泉摆摆手:“咳、没什么问题,有空可以一起去。”

    对不住一朗,你有空自己扫扫柚子叶。

    松田阵平垂下头,安安分分地吃了两口面,又说:“我还有一个朋友,和一朗葬在一起——他姐姐的决定。你没见过他,所以大概不知道,他是那种表面轻浮实则坚定的人,我们都觉得他不会执着于落叶归根,但一定会想守着自己曾守卫的地方。”

    ——说的是萩原研二。立花泉心里一哂,心想我不但见过他还揍过他,他也确实坚定,“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苟且偷生”,为了和诸伏景光暗度陈仓不惜第二次被亚特兰蒂斯带上镣铐,为了守护东京一千两百万人。

    立花泉撑着脑袋,想说些什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她这些年日语练的比母语还流畅,可此时此刻仍旧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耳畔的呼唤或一针强心苷,哪个能把我拉回人间?

    “人以类聚吧。”她听见自己说,“你、你那个朋友,还有一朗,你们都很像,都是很坚定很坚定的人,你们想走的路一定能走下去。”

    松田阵平笑了笑:“你也一样,你的勇气和魄力独一无二。”

    “可我不是。”立花泉充耳不闻,接着自说自话,“我明白挣扎丑陋、我明白嫉妒难堪,但我仍然挣扎仍然嫉妒。我的痛苦不会因为我明白的大道理而减少,我还是会因为逃避选择觉得幸运觉得如释重负,我做不到改变自己了,我只能阴暗地希望所有人都……”

    “都什么?”

    “都……”都去死。

    我不想走。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真相。

    我不想故事开场。

    我甚至想过,如果那天在餐厅里直接杀掉工藤新一,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能假装与我无关,假装亚特兰蒂斯再也插手不了时间的洪流。

    筷子平放在碗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松田阵平走到她身边,把她的身体转过来,蹲下仰视她:“不要闭眼,看着我。”

    “为什么只有不挣扎不嫉妒才算完美的人?”松田阵平把抽纸放到她膝盖上,“你不能要求人永远向上又无欲无求,这是相悖的。”

    “觉得生气不是因为你有问题,觉得疲惫不是因为你有问题,同理,觉得无力不是、愤怒不是、挣扎嫉妒都不是。人本身就是情绪的复合体,有正有反都很正常,你被负面情绪困扰,不代表你会被负面情绪困死。”

    “你哥哥和研二刚离世的时候……我也想过拿着炸药和嫌疑人同归于尽,但又不甘心,后来在葬礼上遇见你的时候又开始想:要是我就这么死了,你以后求救无人怎么办?”

    “一朗那么喜欢你,要是我没照顾好他的妹妹,到了下面他还不和我打塌宿舍。”松田阵平挠挠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年纪的女性,索性把冰箱里的啤酒拿出来:“确定一下,你成年了吧。”

    立花泉捂着眼睛瓮声瓮气:“早成年了。”

    啤酒被打开“啵”的一声,冰凉的易拉罐塞到她手里:“喝完酒刷牙洗脸去睡觉,明天醒了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松田阵平一口气喝掉半瓶,畅快地舒展筋骨,笑着拍拍立花泉的脑袋:“当然,要是你想把我当成一朗,抱着哥哥哭一场,我也是不介意的。”

    立花泉松开捂眼睛的手,仰头喝酒,二氧化碳在嘴里炸开。

    “我从来没找一朗哭过。”

    “诶?为什么?”

    “他会录像,然后每年过生日都给我放一遍。”

    “……”

    ……

    灯火通明的地下建筑。

    诸伏景光坐在转椅上,看第五十七份提案被打回,他披着一件黑色的硬肩风衣外套,外套下却是常穿的那件藏蓝色海马毛毛衣。

    可能年纪到了,又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他如今的年纪看起来委实很割裂,脱下外套像个毫无攻击性的男大学生,穿上外套和军靴又变成最难搞的那种长官。

    整间办公室都是灰黑色,压抑得要命,森中明青推开门时不由得脚步停顿一下,他身后的入江红子倒是没有,只动作不耐烦地把文件夹往诸伏景光桌上一扔。

    穿着红色兜帽卫衣的入江红子是唯一一抹亮色,她说:“为什么还不签字?你没作用了?”

    “给我一点时间。”诸伏景光没有生气,他笑着冲一旁的助理招手,无名指与小拇指紧扣,中食二指往手心勾了勾,这动作不太礼貌,但他的情态和气质又着实温和。

    助理点点头,收拾文件离开办公室,让他们三人拥有私密空间。

    入江红子懒得开口敲诈,坐在一边陷入沉思——稍微有点违和感,为什么呢。

    森中明青在刻意提无理的要求让诸伏景光发火,但后者一直只是好脾气地应和,像一拳打到软泥上,至于那封“两三年前”的信,也一字未提。

    他只是给森中明青倒了杯热茶:“Mog什么时候来见见孩子呢?孩子已经要学会叫母亲了。”

    入江红子嗤笑一声,森中明青故意敷衍他:“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

    “确实,她一直都目的明确。”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摸了摸长出新胡茬的下巴——这个动作大约是表示有人要倒霉,不过红子和森中都毫不在意——他接着说:“她太明确了,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不肯撒手的。”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每一个发音都在自欺欺人,翻译过来就是她没做完自己的事情,所以绝不肯死。

    然而并不是不肯死就能不死。

    森中明青沉得住气,入江红子不行,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森中明青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表示非常抱歉自己这些年来把两个孩子惯的太坏,随即也追了出去。

    玻璃门闭合的那一刻,诸伏景光看两个胁迫犯轻快远去的背影,笑容像刻在皮囊上,皮囊下的腑脏怒火中烧。

    他们到现在都不肯告知反舌鸟的名字。

    而走出五百米,森中明青和入江红子在一个地铁口的偏门现身,后者忽然停下脚步,并拢中食二指,若有所思地招了招。

    森中明青:“干什么?看见流浪狗了?”

    “啊,”入江红子恍然大悟,“我知道违和感出现在哪里了——

    诸伏景光和我一样是狙击手,手指的稳定性很高,我们招手的动作应该是五指自然蜷缩,后两指保持不动,中食二指回招。就像《王尔德的情人》中的王尔德。

    至于手心扣着四五指再回招,那是神野的习惯动作——作为近战她的手指不需要那么强的稳定性精细度,倒是时时藏着东西,所以四五指会习惯性扣着袖子的袖口。”

    “我从没注意过,不过你的意思是,他在模仿神野?”森中明青皱眉。

    入江红子耸了耸肩:“这可不是我说的,不过气质这个东西真是玄妙,神野做这个动作的感觉和诸伏景光截然不同,她看起来怎么样不好说,但诸伏景光完全一副坏掉了的样子。”

    森中明青举着一把透明伞和入江红子走出地铁站:“这个动作我只看见神野在喂dobby的时候用过——前面有寿喜锅店,要去吃晚饭吗?”

    “还晚饭。”入江红子嫌弃,“再过十几分钟鸡都要打鸣了。”

    ……

    很久以前有个说法,说早上刚睡醒,睡眼朦胧时后看到好感对象会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这二者会给人很强的恋爱感。

    恋爱感有没有难说,松田阵平血压是拉满了。

    冰箱里的各种酒被洗劫一空,房间理得整整齐齐并且垃圾和人一起消失不见,桌上水杯底下压了一叠大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嫖/资。

    松田阵平后半夜被立花泉喝得断片,现在才回过神来,穿着件白色大背心、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头发坐在沙发上愣神,想抽烟又觉得未免太像事后烟。

    一朗的酒量他知道,入职时候喝趴了隔壁一个队,一朗他妹妹没想到也是个中好手,人形酒精过滤器。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松田阵平伸手摸烟盒,摸了一会脑袋上浮现问号:“我烟呢?”

    又摸另一半口袋:我打火机呢?

    不是,立花泉还抽烟?

    她这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怎么还能抽烟喝酒这么熟练啊?给借宿的异性塞钱又是和谁学的?这是他印象里脆弱小白花该有的人设吗?

    啊?椹田一朗的妹妹是变异了吗?

    他还呆坐着不能回神,门口传来开门的轻微声响,立花泉拎着一袋东西回来,看到沙发上的他:“头疼吗?我买了解酒药。”

    松田阵平用力抓抓头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未消化的酒精让他憋出一句:“你变异了?”

    立花泉居然听懂了,她靠在墙壁隔着桌子看他,眉眼弯弯:“是你对我判断有误。”

    她今早去附近买了套新衣服,现在穿着深色短款卫衣和宽大到足以容纳外骨骼的工装裤,长头发高高扎起,像一面跳跃的旗帜。

    卫衣短款,工装裤低腰,展示出的腰线流畅紧实,还带有隐隐约约的腹肌——她睡过去的那两年肌肉萎缩得差不多,但好在能站起来后就一直悄悄找一朗复健,这会肌肉已经隐隐约约有了轮廓。

    她穿这一身远比穿毛衣长裙有性/冲击力,高扎的马尾也比颓唐的散发更适合她。

    “我能一个人去参加一朗的葬礼;能因为自己的需求选择上学或休学;就算退一万步讲,我是一朗的妹妹,总会和他有相似之处。”她把三明治拆开,扔进微波炉,“我其实也不经常抽烟喝酒啦,昨天只是一时兴起。”

    松田阵平无言以对,他捂着脸冲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立花泉忍着笑意问他:“你喜欢什么宝石?”

    “宝石?”松田阵平冷水冲头,声音含混,“我不了解宝石。”

    “那就黑金刚石。”立花泉拍拍门,“我先走了,下次见。”

    “桌上的钱拿走!下次别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大门关上,松田阵平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手机发来通知,昨天晚上同事连夜结案通报,以后立花泉和他都不必再点灯熬油。

    煮蛋器完成工作发出声响,他拎出微波炉里的三明治,左思右想绞尽脑汁。

    立花泉原来是这种人啊,她看起来攻击力和一朗不相上下的强,立正站好时身高在日本平均水平中也相当鹤立鸡群,他之前怎么会觉得立花泉柔弱需要人照顾?

    奇妙的错误印象。

    他一直都偏好飒爽的女性,看见hagi姐姐时惊为天人也是因为对方飚着摩托一路碾过他当时没成年的少男心。

    后来别说心动,一朗和hagi死后,他的心都差不多不跳了,再后来偶尔见到千速也是想起研二和一朗多于年少的惊鸿一瞥。

    再再后来,在天鹅绒町阴差阳错地找到一朗妹妹,那叫一个母爱厚积薄发,恨不得立刻把椹田泉改到自己家名下变成松田泉。

    结果一问,人家姓立花。

    他之前觉得有一朗那么强大的哥哥,妹妹柔弱娇气一点也很正常,结果餐厅里立花泉一个眼刀飞向嫌疑人,一句“垂死挣扎”像法槌落下,基因里的智性恋占据上风蠢蠢欲动。

    高智商就是最高等级的性感,立花泉五官绝对不俗,那一刻她在餐厅晃动的水晶灯下性感得要命。

    不行,这是妹妹,他当时楞了一拍,对自己说。

    后来又在警视厅碰面几次,昨晚他把人从网吧领回家。那时感觉立花泉确实需要照顾,准确来说因为她是被一次次成功惯大的,偶有失败也天塌下来哥哥顶着,哥哥顶不住了,性格中短板的部分就开始将她拖向偏执的深渊。

    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本身也算不上什么短板,是她见过太优秀的先驱者,所以对自己要求太高,把自己放在太重的地位上,碰到挫折不惜折损自己也要补上,从来没想过求助他人。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她和椹田一朗一样优秀,简直像彼此性转,但椹田一朗远比她圆润懂得转圜。

    可一朗不在了。

    那就……我顶着吧,松田阵平想。

    直到今天早上,立花泉喝酒喝得不见人影,他一副刚被女票完急需补肾的样子。

    这事,这男德就很岌岌可危。

    他攥紧身上的白色背心,还好,没酒精上头做点什么。

    立花泉回来时换了身衣服,高马尾一身深色,腰上马甲线随呼吸起伏,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她鼻梁,他怀疑自己简直能肉眼看清空气中的微尘和立花泉皮肤上的绒毛。

    他又揪紧了自己洗得有点松垮的白背心。

    一朗的妹妹确实成年了,没什么意外还是荷尔蒙爆表的那种类型——可别再看着我笑了,你再笑我身上的老汉背心就要守不住了。

    他躲进卫生间精神恍惚,心想一朗说过他妹妹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下次给一朗扫墓,改口叫他大舅哥。

    当年松田阵平和椹田一朗其实认识也没有很早,入职之后分到一个寝室而已,但就是脾气相投一见如故,喜欢喝的啤酒口味都一模一样。更别提那时候实习碰上报复社会的,他和一朗双双头铁双双负伤双双挨骂双双修养。

    他受到hagi的贴心照料,一朗收到两个妹妹一个大哥轮番轰炸,那叫一个北风萧萧雪花飘飘,惨得一朗在上药时候哭得像杀猪。

    hagi不忍直视,从此打饭多给他带一份,所以一朗和hagi也熟了起来。

    不过不出半个月,他溜达完回病房的时候看见满房间大鱼大肉,椹田一朗举着筷子招呼他:“来啊阵平,我妹刚给我送来的,你把研二也叫来我们喝几罐。”

    松田阵平眉头一皱:“你妹一个人做这么多?”

    “不是,她领着外卖来。”

    “那你妹呢?”

    “赶课去了,她学校在仙台呢。”椹田一朗扔给松田阵平一双筷子,突然忧郁,“这学校是怪远的哈,她万一背着我喜欢上同学怎么办?”

    “高中对异性同学有好感不是很正常?”松田阵平给萩原研二发完短信,低头掰开筷子,“你妹说不定还嫌你管太宽了。”

    椹田一朗夹一筷子黑松露牛肉粒:“那不行,我们家姑娘不能远嫁,我们家得招赘,招那种知根知底的。”

    “扯淡吧你,你妹妹才读高中你想那么多。”松田阵平拉开一瓶冰镇啤酒,一口气喝下去半瓶,“这是啤酒吗?怎么像橘子饮料,这什么牌子?”

    椹田一朗瞅一眼:“树屋朱利叶斯,我妹喜欢的牌子,她就喜欢这种水果味的。你喝蓝色那罐,那不是水果味。”

    松田阵平如言,然后觉得不对劲:“你妹妹还喝酒?”

    “当饮料喝呗,她就喜欢水果味而已。”椹田一朗叉起一块惠灵顿牛排,“帮我开罐紫色的——对,就那个,水蜜桃味。”

    椹田一朗打了个嗝,接着感叹:“所以说啊,一定得招个上门赘婿,不然以后我妹喝啤酒都喝不到水果味的。”

    松田咽下去一口吞拿鱼:“和啤酒有什么关系……实在不行你看看hagi,他喜欢果味啤酒。”

    “研二不行。”椹田一朗一口回绝。

    萩原研二这时候刚好推开门:“我不行?我为什么不行?”

    椹田一朗一脸恶婆婆一般的难伺候:“你四处留情不守男德,搁我们家要连夜抄佛经。”

    松田阵平笑得被啤酒呛到,萩原研二刚进门天降一口大锅,他咬牙切齿:“那你们家看看小阵平,他守男德,在宿舍也穿个背心,上次喝醉了还把衣角掖裤腰里,生怕我脱他衣服。”

    松田阵平这就笑不出来了,椹田一朗攻击你你为什么揭我老底,他冷笑一声摩拳擦掌:“我不行,我喝啤酒不喝水果味,在他家吃饭不能上桌。你就不一样了,上次谁吃个苹果派吃得智齿发炎肿半边脸,然后就没要到护士小姐的联系方式?”

    椹田一朗沉吟:“那这么比还是阵平的啤酒口味犯错程度轻。”

    松田阵平转向他满头问号:“我不喝果味啤酒怎么还犯错了?”

    椹田一朗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表情严肃:“阵平,你胜出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童养夫,有空记得过来入个籍。”

    松田阵平满脸无语地拍掉他的手,大放厥词:“我对妹妹系没有兴趣!”

    回到现在。

    人类的本质就是王境泽。

    果味啤酒而已,完全没问题,立花泉那么好想喝什么不行?椹田一朗也绝对对他知根知底,这还不算天选之人?

    虽然立花泉目前看起来还没那意思,但问题不大,我松田阵平直球选手,这童养夫我当定了。

    不愧是大舅哥,当年就是有眼光。

    松田阵平吞掉最后的三明治,一手脱掉背心,冲去电脑前搜索:“怎样追求朋友的妹妹。”

    第一条:从你朋友下手,增加和妹妹的接触机会。

    松田阵平觉得言之有理,遂给立花泉发短信: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给你哥扫墓。

    椹田一朗:阿嚏!

    立花泉从松田阵平家溜出来,还在高兴后者没想起来说要带自己看心理医生,下一秒收到松田阵平短信,反手截图转发给被扫墓的本人:他真的心里有你,喝断片了还记得昨天说过要带我去给你扫墓。

    椹田一朗:“嗯,谢谢,很感动,敏感肌适用,孩子很爱吃。”

    立花泉白天没回满开,去一朗公寓和红子打着电话处理亚特兰蒂斯的事物,回过神已经到了学生们放学的时间,她急忙开着萨满往宿舍赶,在几个路口前下车,装模作样地步行回去。

    结果就看到泉田莇被人欺负——极道会长的儿子居然也吃瘪,对方虽然没泉田莇高却满脸横肉,□□眼香肠嘴,长得很有恶霸气势,衬托得莇清秀而柔弱。

    立花泉躲起来看了一会,得出结论:“莇这孩子,不会说话。”

    但凡他搬出他爸是银泉会会长呢?但凡他气势拉满吼回去一句呢?这不言不语一味躲避的,霸凌的人又不会良心发现,他们没有良心。

    眼看对方学生差点把泉田莇推到地上,立花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莇背后,轻轻松松拖住比她高一个头多的初中生,然后揉身就是一踹。

    对方在地上滚好几圈,立花泉学习摄津万里的阴阳怪气:“这么高脂肪高碳水,踹起来就是很柔软啊。”

    对方暴跳如雷:“你——你个○子,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要/杀/了/你!”

    立花泉把莇往身后一拉:“我?银泉会雇的保镖啊,专门保护少爷的,你们几个不会不知道银泉会吧?”

    “我呸,你是银泉会保镖我还是银泉会会长呢?我们一起上!不怕打不死这个○子!”

    立花泉仍旧笑嘻嘻没个正形:“蝼蚁再多也咬不死狮子,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多读点书吧。”

    说完就要让他们吃点苦头,却被莇拉住袖子:“可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宝贝,暴力接不解决问题另说。”立花泉按响手上的软骨,“但是暴力,一定很解气。”

    泉田莇脸一下子爆红:“你!你在乱叫什么!这……这是能乱叫的吗!”

    立花泉差点被吼得打跌,索性速战速决把几个小流/氓全揍趴下,然后茫然回头:“啊?什么?什么乱叫?”

    泉田莇这会才注意到立花泉的穿着,脸红更上一层楼,他怒气冲冲地冲过去,脱下外套系在立花泉腰间,把腹肌马甲线盖的严严实实。

    立花泉察觉到一丝不对,她向泉田莇伸出手:“那我们……先回去再说?”

    泉田莇后退两步,就差经典动作双手抱胸:“牵手?牵手是得确定了关系才能做的事情吧!”

    立花泉在脚边混混的哀怨里沉默,顺带一脚踹翻一个刚爬起来的混混:“……容我斗胆问问,这都谁教你的?左京吗?”

    泉田莇色厉内荏:“混账左京教的……不行吗!?”

    行,很守男德。

    立花泉倒抽一口气,那不对啊,上次她在集装箱里坐古市左京腿上,对方怎么什么都没说,现在回想她好像那个坏了对方修行的青蛇。

    那种心虚的感觉“腾”一下就上来了。

    立花泉转移话题:“你这不是和左京关系很好吗?之前为什么说他骗你?”

    泉田莇脸也不红了,眼睛也不亮了,他移开视线:“他就是骗我。”

    立花泉也不照顾一下未成年的心情:“是不是和你离家出走有关系?”

    “……有一点关系。”

    “但这样针锋相对也解决不了问题,要么变通要么求助,你现在才初中,总得有人给你开家长会吧?难道以后我去给你开?”

    泉田莇停下脚步:“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混账左京也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但我就是讨厌他。”

    立花泉恰好收到伏见臣招呼她买菜的短信,领着泉田莇拐进商场:“你这是思想明白了情绪还上头。小孩子嘛、是需要一定包容,但你可想明白,左京三十岁了,很快他会结婚然后有自己的小孩,你和他的关系会无可避免地下滑疏远,你现在不觉得,但夜深人静总有后悔的时候,因为你和他现在这样紧贴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

    泉田莇乖乖地在她身后推着推车,冷不丁问一句:“你会和左京在一起吗?”

    “为什么这么问?”

    “看得出来吧,左京很喜欢你。”泉田莇又开始耳朵发红。

    “……他很快就不会喜欢我了。”立花泉垂着眼睛对比两罐功能饮料,“我们不会在一起,他很快就会……”

    他很快就会后悔认识现在的我。

    立花泉把两罐功能饮料都放进推车:“而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泉田莇听不懂她说的话,想要追问,却被来人打断。

    古市左京拎着一袋打折鸡蛋出现在不远的地方:“你们在这里?怎么不早点回家。”

    立花泉面色不变,她顺手又拿起一瓶碳酸饮料:“臣妈叫我买菜。”

    “所以你买了这么多垃圾食品?”

    “这怎么是垃圾食品呢?”立花泉一脸严肃,“这是快乐。”

    古市左京满脸无语:“把咖啡拿出去,你最近这个作息还喝咖啡,也不怕猝死。”

    立花泉耸耸肩,闻言照做。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泉田莇和古市左京对视,后者眼睛里毫无波澜,前者很快低下头,不再看他。

    而转过身去的立花泉按亮手机,远在那不勒斯的人发来回信,语气雀跃生动:“好呀好呀,我好久没和你见面啦。”

    这是一个普通的秋日傍晚,货架上的石榴散发出清甜香气,几米外工作人员开始贴半价封条,闹腾腾的主妇和小孩无数次路过,三个人挤在货架转角,各自心思诡谲。

    我们所有人相遇的日子都是过一天少一天,而意识到幸福的这一刻就是幸福开始消散的一刻。

    放手的□□、跨国的邀约、青少年的低头与长者的包容,为什么狼会驯化变成狗?

    走到陌路各自分手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是心满意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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