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五

    纳兰云蘅一大请早站在门外时眼睛就又红又肿,如今伏在案头哭了半天,眼睛早就不知成什么样了。

    来皇子府的次数多了,阿青就不会再跟来。故尔三人面面相觑,既不知道她为何哭,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她不哭。

    陈菀菁看她也不出声只是干流泪,怕她把气都郁在胸口,伤了身体,于是温言软语哄着:“蘅蘅你看,这是姐姐新做的点心,想不想尝尝?”又翻箱倒柜把以前的绣品拿出来,一个个铺开在她面前:“蘅蘅你看,这是姐姐以前绣的小兔子,这是姐姐以前养过的小狗,可聪明了。”一听这话,本来稍有收敛的纳兰云蘅哭得更厉害了:“小…小红……死了。”

    三人俱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最近是没见过那只鸟了。

    陈菀菁一边帮她顺气,一边给东宫陈递了个眼色:“蘅蘅,要是实在难受就出声吧,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东宫陈了然,去了另一间屋,再回来时手上已拎了一个木箱子。

    纳兰云蘅还是光流泪。三人斟酌着时间,互相看了看,陈菀菁率先开口:“蘅蘅,给你看个好玩儿的,先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纳兰云蘅抬起头,拿袖子抹抹泪:“菀菁姐姐,我哭够了,不会再为这事伤心了。”

    陈菀菁轻轻拨开她的手,拿帕子替她擦着泪水涟涟的脸:“有事儿哭出来就好了,这样就没有那么伤心了,对不对?”

    “嗯。”纳兰云蘅乖顺地点点头。

    “我去给你找个什么东西敷敷眼睛,你先在这守着,看看东宫陈给你做个好东西。”

    纳兰云蘅抢着将桌子擦好,支着下巴打量那个木盒子。只见东宫陈从中拿出刨子、凿子等工具,最后又寻了块儿木头,然后开始敲敲打打。

    东宫陈边在木料上划线边说:“做出来的小红可能没那么精致,当年不方便,好多东西都没带来,你就将就将就吧。”

    “嗯。”纳兰云蘅心里的不愉快都抒发出去了,已没刚来时那样伤心了,再者,她也未曾料到东宫陈会帮她做个木头小红,如今她的兴趣都在这箱子里了,“我能摸摸这些工具吗?”

    “三公主请自便。”不过才几句话的功夫,东宫陈就已将小红的轮廓画好了。

    “哭了半天,先喝口茶吧。”陈菀菁端着托盘进来,递给纳兰云蘅一个瓷杯子,“今天买了你想吃的糖炒栗子。”

    “好嘞,谢谢菀菁姐姐。”纳兰云蘅将手中把玩的工具放下,双手接过茶杯,有些不好意思道:“菀菁姐姐,改天也去云喜街玩儿玩儿吧,老是麻烦你不太好。”

    “这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几样点心而已。”陈菀菁将托盘放下,坐到纳兰云蘅身旁,“先闭闭眼睛,我替你敷敷。”

    “姐姐,东宫陈是如何学会这些技艺的啊?”因为两人的身份差异和陈菀菁的关系,纳兰云蘅不知该称呼他什么,最后纠结来纠结去,觉得还是本名比较好,于是就干脆这样叫了。

    “他家世代是木匠,他小时候就跟着…家里人…学了不少。”

    纳兰云蘅自觉失言,便不再说话。

    “好了。”陈菀菁将湿帕子放下,“睁开眼睛吧。”

    纳兰云蘅目光往桌上一移,不由有些可惜道:“这不是前些天姐姐刚绣的吗,那么好看的帕子,怎么就给我用了。”

    陈菀菁笑笑:“给谁用不是用?东西再好看也不是拿来供着的,有用处才是正理。”

    “对啊,倒是我想岔了。”纳兰云蘅做恍然大悟状。“还是菀菁姐姐通透啊。”

    两人在一处吃着栗子说了些悄悄话,还闹得满屋子乱跑,最后纳兰云蘅仰面倒在席子上,整个身体摊成一个大字,安静地看陈菀菁给小红上色。

    “菀菁姐姐,我不要纯黑色的小红了。”她话中带着笑意,漆黑的眼珠望着屋顶转了转,“我要翅膀是红色的,不,我想要一个纯红色的小红。”

    “就要…”纳兰云蘅在屋中搜寻一圈儿,并没发现什么红色的东西,最后扯着自己的衣服,“要这种正红。”

    “行吗,菀菁姐姐?”纳兰云蘅盘腿坐起来,下巴放在陈菀菁肩上。

    “好好好,都依你。”

    “菀菁姐姐真好。”

    陈菀菁抬眼看向对面儿忙得正欢的东宫陈:“都做好了,颜色我上,你又忙活什么?”

    东宫陈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她笑了笑:“给你做点儿刨花水。”

    纳兰云蘅看了二人一眼,偷笑着猫儿腰去另一间屋子找赵琯溪。

    赵琯溪在端坐着看书。

    纳兰云蘅想了想,似乎赵琯溪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而且,他看的似乎都不是皇子该看的正经书,总是些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

    看这书还看得这么认真?纳兰云蘅颇有些感慨地摇摇头,蹑手蹑脚的也没打扰他,从架上抽了本儿自己没看完的书出去了。

    赵琯溪来阳荥已经四年了,在皇帝那儿属于既不讨喜也不讨厌的人物,随手拨了个安静的宅子,派了些人手,也算表了些父子之谊了。

    赵琯溪要了屋子没要人,纳兰云蘅挺奇怪,不过没问出口。后来两人逐渐熟络,她才明白赵琯溪太过谨慎,谨慎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

    整个皇子府很大,布置的湖山花木都很招人喜欢。纳兰云蘅最常去的地方是后院儿的一座假山。

    这座假山是后院儿最高的所在,比所有的树都高。它周遭用石头围了一圈儿不高的围挡,圈住了明净的活水。

    纳兰云蘅一脚踩在宽宽的围挡上,另一脚踩上假山凸出来的山体,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山顶。山顶有个平坦的地方,可供一人休憩。这“可供一人休憩”的作用是纳兰云蘅赋予的,毕竟另外三个人不管是谁都不会躺到假山上去。

    纳兰云蘅拿手拂了拂山体,一条腿支起来,另一条腿屈着,书摊在弯曲的腿上,一个胳膊架在支起的腿上,手垂空,另一只手负责翻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一阵阵的风吹得枝子轻轻晃着,吹得纳兰云蘅额前的碎发飘起,婆娑的树影映在纳兰云蘅脸上、书上。

    临近晌午时,陈菀菁来叫她吃饭:“我前院儿找遍了都没有,一想起这地方有个假山,就知道你在这了。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个阴凉处。”

    “对啊,此处可‘一览众山小’,甚得我心。对了,菀菁姐姐,帮我拿下书吧。”纳兰云蘅把书扔给陈菀菁,小心翼翼顺着原路下去,最后一步时围挡也没踩,直接往下蹦,差点儿摔地上。

    陈菀菁赶忙上前搀住她:“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要是摔倒怎么办?”

    “嘿嘿,多谢多谢,”纳兰云蘅接过书,不好意思地笑,“这不是没倒吗?”

    “不是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吗,咱们要防患于未然嘛,对不对?”

    “嗯。”纳兰云蘅弯着眼睛点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今天都是你爱吃的荤菜。”陈菀菁细细给她数着,“腌好的醉蟹,桂花鸭,羊肉,还切了香瓜。”

    纳兰云蘅满足地笑起来:“这么多,菀菁姐姐是要给我‘贴秋膘’啊。”

    “对啊。”陈菀菁轻轻扯扯她的脸颊,话里带笑,“吃得不少,怎么不见长肉呢?”

    “要我说啊,”纳兰云蘅从身边儿捋下一片叶子,捻在指尖转着玩儿,“秋天真的很适合吃螃蟹,‘时当秋暮,惟蟹是务’嘛,但像李渔那样就有些夸张了。”

    “‘以蟹为命’确实有些过了,我比较认同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对,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纳兰云蘅点头应和。

    “还有那《石头记》中也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纳兰云蘅微笑点头:“苏东坡不也曾感慨么,‘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可见,太过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呢,是希望一生愚且鲁的,无灾无难。”

    纳兰云蘅将书卷起抵在下巴上,仰面略一思索,又转过头来冲陈菀菁道:“我倒是希望自己是个极聪明的人,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我不求什么平安不平安的,我想像昙花,纵然生命短暂,却能在人心中留下抹不去的痕迹,最后化烟化灰,化作黄土一抔,也无所谓了。而且,我想名留青史,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你这样想也是不错,”陈菀菁沉吟道,“只是,史书上哪里有女子的位置呢?”

    纳兰云蘅轻叹一口气:“遑论女子的位置了,史书中连普通男子的位置都不会留,那么多人的生命就像雨一样,从天上落下,又消逝在地上,谁会在意雨的数量呢。”

    陈菀菁也不由有些惆怅:“是啊,人们只会在意花开得好不好,树长得高不高,一个朝代究竟出了多少人才,哪里会管普通百姓的生活呢。”

    “不过,‘事常与人违,事总在人为’嘛。规矩,就是用来被打破的。”纳兰云蘅看向陈菀菁的眼中隐含笑意,光亮的眸子更加夺目,“‘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相信有一天,历史会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陈菀菁想了好久,语气有些复杂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可以,我也可以。”

    回到屋里时,桌上虽摆满了菜肴,却是一筷子也没动的。几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类型,吃饭又静又快。收拾了碗筷桌子,纳兰云蘅咬着瓜坐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红,看了半天想碰碰时,伸出的指尖又停住了,转过头问陈菀菁:“菀菁姐姐,小红什么时候能干啊?”

    陈菀菁叠衣服的手停下,走到窗边看了看:“快了,再耐心等等啊。”

    又等了半天,已是晌午大错,东宫陈从书中抬起头:“这下应该行了。”

    “真漂亮啊,活灵活现的。”纳兰云蘅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口里不住地称赞。赏玩了一会儿,她又有些难过了,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噘着嘴道:“小红没有朋友,木头小红也没有。”

    “你啊,真是孩子心性,刚刚还高兴得没边儿呢。”

    “小红和我可有缘分了。那天我出去玩儿,小红就躺在树底下,我就把她放回巢里了,没过几天,她又掉下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小红老是被其他鸟挤出来,我就把她带回去了。她就一直陪着我,然后又陪我到了阳荥,最后……也没能回去。”

    陈菀菁道:“不如,你把两个小红放到一块儿,这样她们就谁也不孤单了。”

    “哇,”纳兰云蘅眼睛亮了起来,语气中有了兴奋,冲过去抱她,“菀菁姐姐你好聪明啊!”

    两个人找了半天,找了个杂草丛生的荒郊野外,刨了个坑,把两个小红认真摆好。纳兰云蘅又拿出一个包,向陈菀菁展示道:“这是离开满桑那天我娘给我的。我娘说这是满桑的土,想家了或者生病了就拿出来,特别灵。”

    纳兰云蘅抓了一撮土洒进坑里:“‘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也算带小红回家了。”

    十六

    今年的年,是在宫里过的。今年没有下很大的雪,众人都有些遗憾。添了灯笼和春联的皇宫还是有些寂静。这旷大而持久的静,仿佛从宫殿建成第一天就有了,一同走过岁岁年年,最后沉淀在每个砖墙瓦缝中。宫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这静与宫殿像一对彼此知心的老朋友,相对无语,默然立在红尘中,世俗外,始终重复着庄严的毁灭和新生,却并没有任何一段时光得以延续。

    几个皇子皇孙玩儿起了炮仗,纳兰云蘅安静坐在亭子里看他们玩儿,没有丝毫参与的意思。

    赵琯溪手中仍拿着本闲书,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鞭炮响时,他就从书中抬起头看看她,火光映在他脸上,成了暧昧不清的橘红。纳兰云蘅盯一会儿纷纷扬扬的碎雪花雾也似在空中炸开,就转过明净的脸回看他。

    两人的视线偶尔会在风雪中交汇,谁也不笑,谁也不开口,谁也说不清彼此的目光中究竟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

    今年的除夕,纳兰云蘅认齐了赵琯溪的家人,跟着他行礼,跟着他叫“大哥”或“四弟”。

    “过年了。”梅妃从黑暗里慢慢走过来,坐到了纳兰云蘅身边,同时止住了她行礼的动作。

    “嗯,过年了。”纳兰云蘅仰头看着朱红的宫墙挡住最高的天空,一两个星星在头顶黯淡地闪烁,一轮银钩嵌在混合着暮色和夜色的空中。

    “往年很热闹,各个国家,各个部落,都会来人,宫里还有戏看。”梅妃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大约,五六年前的事了。”

    “那倒是会很热闹。”

    梅妃往她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碰了碰她:“诶,想家吗?”

    纳兰云蘅转过头直视她眼睛:“不想,这里很好,人也好,不想家。”

    梅妃轻轻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皇帝在和嫔妃们吃年夜饭,梅妃偷偷溜了出来,顺着鞭炮声找到了她。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梅妃随口念了句诗,又定定看了纳兰云蘅半晌,“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世间相像的人有很多,我和您不就很像吗?”

    “我说的可不是外貌像。”

    “那就是性格了?”

    “不是。”梅妃笑着摇摇头,向纳兰云蘅招了招手,语气很神秘,“你附耳过来。”

    她身子向旁侧了侧,却听见梅妃很得意地说:“我不告诉你。”

    纳兰云蘅无奈地笑起来:“该知道时就会知道了,对不对?”

    梅妃裹了裹披风:“哪有什么该不该知道,以后大人再说这话,你就理解成不想告诉你就行了。”

    “嗯。”纳兰云蘅带着笑应了,又很正式地补充,“我谨遵梅妃娘娘的教诲。”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啊。”梅妃瞥了赵琯溪一眼,如是说道。

    过了一会儿,梅妃又轻轻抬起手,顺着纳兰云蘅眉骨摸了摸,低声叹道:“你哪是像我啊…”

    纳兰云蘅感受到她纤细的指尖触在脸上的微凉,心中莫名更加惆怅,不由微闭上眼,任凭雪花落在眉间。

    梅妃收回手,望向蓝盈盈的天,轻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纳兰云蘅觉出她的悲伤,但又不好开口,于是选择做‘锯嘴葫芦’。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梅妃忽然开口道:“咱们来猜灯谜吧?”

    “猜灯谜?”纳兰云蘅有些困惑,“那不是元宵的风俗吗?而且,现在哪有灯呢?”

    “亏我觉得你玲珑剔透,”梅妃笑道,“原来也有傻得可爱的时候。咱们都不是守规矩的人,怎么凑一处反倒要守起规矩来了?”

    “其实,这也不算很出格的事情吧?”纳兰云蘅歪头问。

    “嗯,对,”梅妃慢慢点头,“其实牝鸡司晨也不算什么大事。”
新书推荐: 有系统后:美女妖兽你也下手? 都市寻宝:我寻到的宝物震惊世界 快穿之寻找回忆之旅 穿越之直播大唐 老祖宗返老还童重启人生 成为赘婿的我只想跑路 穿越仙缘 霍格沃茨与非典型巫师 李世民,我是你的讨债鬼 花影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