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人不信师父，卓映秋相信。
她拿到过师父的教材，知道在师父的家乡真的人人都能读书。她学过功法，知道师父的世界修士们不吞噬灵气，灵药毫无意义，灵气到处都是，以至于不存在聚敛灵气的灵山。
而对于她不知道的那些，她相信师父不会在讲述自己老家的时候说谎。
就像她相信只有一个真的那么好的地方才能养出师父这样自在正直的性子一样。
所以她看着师父道歉喝酒，说了真话却得承认自己开了个玩笑，还和其他大炎官员一起笑，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她也知道，师父看起来不太在乎，师父真的不太在乎。
因为真的存在那样的世界，因为那个世界无条件的属于师父，所以师父不需要证明任何事。为此愤怒是对那个世界存在本身的羞辱。
卓映秋羡慕到几乎嫉妒起来了。
宴会上的每个人都在喝酒，高声祝贺，说好听的花团锦簇辞藻浮夸的话。
她低下头吃饭，为修仙界的一切感到索然无味。
小宫女在她背后兢兢业业地倒酒摆盘，宴会还在继续，新鲜烹饪的菜肴流水般一样样上上来。
卓映秋瞥见二皇子和身后的侍从说了些什么，侍从退了下去。
这和她没关系，但二皇子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看向了她，让她有些皱起眉来。
这人嘲笑了她师父，又这样盯着她，要做什么？别是要做什么坏事吧？
卓映秋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师父毕竟是仙尊，一力破万法，和大炎本质上也没什么绊脚的牵扯。这皇子阴不着他们。
二皇子看到了卓映秋在看自己，冲她露出一个俊朗的笑容。
这个动作并没有起到他预期的效果，却勾起了卓映秋一点点很烂的回忆，让她突然有点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二皇子冲她眨眨眼，转头看别处去了。
卓映秋身上麻莹莹的感觉半天才退下去，又过半天才甩掉了脑海里做炉鼎的时候邪派少宗主自以为是的脸。
她去看宴会厅中间，这会宴会进行到了热烈的时候，场中一溜舞女甩着水袖滑了进来，在地毯上绕成一个圈，花团锦簇水袖蹁跹地跳起舞来。
她们的腰肢那么窈窕柔软，手臂那么轻柔舒展。水袖在空中柔软地划过，好像春风轻柔的拂过河畔的桃花瓣。舞女们绕着圈跳舞，脚尖轻柔的踩在丝竹的音节上。她们的脚背小腿绷的笔直，脸上明眸如水，巧笑倩兮，裙子好像柔嫩的花瓣一样舒展。
这可是凡间的盛世气象，仙山没有那许多人，邪派的娱乐远没这个典雅。卓映秋头次见凡人把简单的行动以这样柔美精巧的形式整齐展现，大为新奇，看的目不转睛，深深体会到了凡人帝王享受的歌舞中柔婉巧顺的美丽。
看那舞女的水袖，搭在肩上扭腰一蹲的时候多么绰约美丽啊。水袖在空中挥舞出圆弧，是如何做的这样较弱无力的轻柔姿态？
哇，她还会冲我飞眼神诶。
卓映秋看得有趣，身后却突然啊的一声。有人突然端着一炉热汤摔在她身上。
是小宫女，她手中的热汤是沸腾的，下面点着火苗维持温度。卓映秋的精神先意识一步发现一坨东西撞过来，下意识往旁边一挪，平地闪出小半米，躲开了后面砸过来的人。
小宫女端着热汤摔在了满桌菜肴上，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叫，把菜肴都打翻了。卓映秋有些惊讶，但看清是谁，她也没有再跑的空间和必要了，裙子上难免溅了些脏污。
满殿的欢声笑语因为这里的混乱很快沉寂下去。
一片安静中，被热汤撒在身上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午，用力地磕头，说奴婢该死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皇帝和师父师伯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这事有点出乎卓映秋意料，还让她有点不开心——谁突然被人砸了满桌子的菜还成为全场焦点也难免有点不高兴。
但她接受了这个不大的凡人事情。
却有人不肯接受。
二皇子一声惊叫：“映秋仙子，你没受伤吧？”
诶？呃，筑基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受伤吧。
“映秋仙子，你别怕。我这就让人准备为您更衣，还请您不要嫌弃将就的凡人衣服。”
卓映秋眼神有些茫然。
是她没有说过是吗？她现在这身本来就是凡人衣服啊。
自从师父把奉天门给她的下品法宝烧了，她就一直在穿凡人衣服。虽然来到大炎师父把别人送的礼品法宝都塞给了她，但女子衣裙不那么合适做礼物，至今还没有人送。
她眼神茫然着，使了点法术，把裙子上的汤汁通过水牵扯出来，差不多算弄干净了，动作非常迅速，一点也没给二皇子发扬精神点空间。
皇帝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认为她搅和了宴会，让他在仙尊面前丢了大脸，很有些不喜。
“丢人现眼的东西，扰了仙尊的性质。”老头冷淡地说道，好像打扫虫子那样挥挥手，“还等什么，快拖下去乱棍打死。”
立马就有两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走过去，一左一右把小宫女从地上拖起来要拉走。那姑娘被抓起来的时候，卓映秋看到她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和当年在奉天门被拖走不会回来的炉鼎姑娘们如出一辙。
……想起当年在奉天门他们是怎么拖姑娘出去的，卓映秋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年这事在邪派很常见，人命如草一点不值得怜惜，邪派里的每个人连她自己都担惊受怕，恐怕自己被拖出去糟蹋死。
可问题在于……你们大炎不是凡人国家吗？
你们不是凡人正经国家吗？
卓映秋就很震惊，有种难言的荒诞感。师父没来之前她作为炉鼎总看人被拖出去糟蹋死，每天担惊受怕。如今师父来了，她是仙尊的宝贝大弟子，再也没人敢对她不敬，但还得看着人从面前被拖出去打死。
师父来之前这样，师父来了还这样。那师父不是白来了？
看着和她一般年纪的小宫女已经叫人堵住嘴，马上要拉出去了。卓映秋回过头对皇帝柔和一笑：“陛下也不必如此，我没有被冒犯到。这位姑娘服侍我很贴心，还请陛下不要打死她。”
皇帝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扭头冲沃兹华斯说话。
“仙尊，你的这个弟子真是娇憨可爱啊。”他点评道，乐呵呵地和满脸写着高兴.jpg的沃兹华斯说，“竟替失礼犯错的下人求情，也不怕被人看轻了去，还是仙尊你保护的好啊。”
沃兹华斯：阿对对对。
他懒得和老皇帝争辩了，他们大神对待侍从轻易都不说重话这种事他想都懒的想。和这蠢货说这个没什么用，效果应该还不如他代表大神打一顿立竿见影。
皇帝不知他在想什么，老头看向卓映秋，乐呵呵的：“映秋小友心慈，倒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她是奴才，伺候好你是应该的，这个失礼了合该打死，换个人也能伺候的你一样好。”
卓映秋都开了口，肯定不叫他这样打发：“感谢陛下厚待。但我是真的没什么事，为了这个打死人未免有些可惜，陛下有意责罚一下也就是了。因为我的缘故倒叫陛下宫中失去了一位宫人，我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
皇帝一听，好像听了什么孩子气的童言稚语，又哈哈大笑起来。
“仙尊，你这弟子，真是，这样在大炎，要没有父母师尊照拂，是要被下人欺负的。”他乐的不行地和沃兹华斯说道，“我大炎国土万里，要什么没有，何缺区区一个宫女。”
沃兹华斯一边啊对对对，一边想给自己整点吃的。
“映秋小友不必顾虑。”皇帝对卓映秋说道，“奴仆做事不顺心意便合该换掉，他们就是伺候人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来何用？”
“就比如杯盘桌椅，制作出来本就是让人坐卧使用。倘若不好使了，坏了旧了，便应该废弃更换，才能全了器具存在的意义。倘若为了留存损坏的桌椅而坐卧起居受到影响，那便丧失了桌椅存在的目的，反而本末倒置了。”
卓映秋：……
她的眼神冷漠下来。
有没有可能，就是说，她在不久之前，她也是这人口中的用具的一种，还是一次性耗材。
“陛下说的是。”她也装备上了自己的营业表情，冷淡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变得娇柔惹人怜惜，“只是我看她和我一般年纪，神态娇憨可爱，有些新奇。”
“我还真少见到同龄人呢。”她娇俏地看看那地上跪着的姑娘，“不瞒陛下说，我们仙家将就缘分，现在我觉得她来服侍我正是有缘。既然是些桌椅板凳似的东西，陛下本也要打死，不如把她送我，也让我多新鲜几天。”
任谁听了她这话，都会觉得这位小仙子是个被师父管束严厉的小姑娘，见了新鲜玩意不想撒手。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终于不再拒绝。
塞西莉亚一整晚都在神游天外，这会总算回神，温言开口：“秋儿，你这孩子，可是怪我和你师父拘束你太多，不叫你和平民下人女孩们玩？”
卓映秋配合地立马低头，露出羞于启齿的惭愧之色。
塞西莉亚摇摇头：“你啊你。”
皇帝和沃兹华斯都笑起来。
“既然这样，小孩子见了新玩意新奇，区区一个宫女，不如给她吧。”沃兹华斯扭头对皇帝说。
“这倒让我想起公主们年幼的时候，也是抱着好东西不撒手。”皇帝哈哈大笑，“既然这样，我再选些家世清白知书达理的少女，明日送到仙尊府上。”
“好意心领了，人可别再送了。”沃兹华斯举杯和他遥遥示意，“我这弟子玩心重，还被我压着打磨性子。今日她实在喜欢从陛下处要个婢女便罢了，要是一下子有了一屋好出身的小朋友，天天光顾着玩，哪还有心思好好修行。”
皇帝举杯同他共饮，听他这样说也不再见怪，笑着打趣了他几句，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小宫女还是被人抓下去了，这倒不是拖下去打死，而是把她带走收拾干净送到仙尊府上去。旁的侍女过来收拾卓映秋乱七八糟的桌面。首位的沃兹华斯撇了一眼，抬抬手指，地上桌上的一片狼藉好像时间倒转，从泼洒的地毯桌面领空缩了回去，又变回了泼洒之前的状态。
仙尊露的这一手又震了在场人们一次。卓映秋坐回去，身后换人的宫女帮她把洒过的饭菜端下去从新上，大殿内乐声渐起，舞女们又舒展水袖款款而来。人们继续宴饮，恭祝陛下，也赞颂仙尊的法术精妙起来。